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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世家大族,咸阳城里自然也有不少九姓十一家的人物,此前他们也可以在咸阳称一声贵人,但赵和对他们的清扫比对宗室贵戚更为彻底,这些人如今都随船去了齐郡,接下来就要到海岛中去钓鱼,怎么会有心思在这船上装模作样。

所以,此人应当是新贵。

追随赵和的人当中,不少人因为赵和掌权而变得炙手可热,这些人有军功起家的元从,也有少小结识的旧交,他们如今在咸阳城中正值得意。这些人自己就年纪不大,多是二十至三十左右,与眼前这位贵人的年纪倒是相当。

但所有的贵人当中,还有谁会比那权衡天下、执掌大政的护国公更「贵」?

钱益终究以才智出名,故此心念转动之间,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赵和的身份,原本他想挺直腰的,但旋即颓然:「益拜见贵人,多谢贵人不杀之恩!」

赵和挑了一下眉,此人果然聪明。

不过对方在猜出自己身份的情形之下,仍然只以「贵人」相称,而没有拜倒在地呼颂「国公」,倒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文人矜持。赵和也不为已甚,没有过于逼迫他——那种在仇人面前打脸的行为,对于此时的赵和来说,太过幼稚了。

更何况,这个钱益还不够资格充当他的仇人,最多只算得上是一只嗡嗡的虫子罢了。

「钱君方才所吹箫曲,不知曲名为何?」赵和笑着问道。

这个问题让钱益既觉安心,又觉难堪。

安心的是,赵和唤他来果然是有原因的,难堪的是,他自诩一代才子,为赵和所召,问的并不是国策政务,而是曲名。

「此曲是益于会稽时听一盲道人所奏,不过其人所用者为奚琴,而益将之改为箫曲。」稍稍定了一下神,钱益还是决心争取一下,因此在瞄了赵和一眼之后,他继续道:「其时益正沿运河北上赶考,过会稽郡无锡城,乘月夜游,闻得太湖之畔有琴声响起,声声断肠,如泣如诉。益得访其人,见一盲道士,潦倒不堪,于泉畔亭中奏此曲。益上前求教,知此盲道人原是咸阳人,原为雁门孙氏门客,后因孙氏得罪,受此牵连,流离故都,落魄江湖……其人感情身世,得有此曲。益求问曲名,盲道人直指泉中月影……」

他缓缓说来,越来越从容,特别是提到盲道人乃雁门孙氏门客时,他还特意观察了一眼赵和的表情,发觉赵和神情专注,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心中更加放松,决意要将这个故事完整地说下去。

「他指着泉中月影对益说道,他经历诸多事端,见人十世华堂,骤然倒塌,千人之族,一朝流散,故此有感,觉人生百年,不过梦幻泡影,如这水中之月,如那镜中之花,看似绮丽,终归虚无。益闻此言,甚是奇之,乃定曲名『泉映月』。」

赵和哂然一笑:「十世华堂终究住了十世之人,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十代只住过茅屋,连片瓦都不曾有呢。这位盲道人所谓感悟,不过是惺惺作态,以井蛙之眼,见天下之大……」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外头一声隆隆之响,紧接着风声呼啸,却是骤雨突至。赵和示意了一下,侍从将船舱的窗子打开,只见外头风大浪急,河水汹汹,白雨跳珠,乌云翻卷。渭水似乎在这风雨之中暴溢起来,转眼之间,便成滔滔一片。

「钱君自江南而来,当见过江河之势,江河浩荡,东流入海,水上舟船,宛若一叶,身在浪中,不由自主,须臾不慎,便至倾覆。而至海中,风浪又胜江河千万倍……天下浩大,如同大海,孙氏一族,如此一叶。盲道人只见这一叶出没风波,不见天下万民受苦已久,更不知天下万民之怒,已如山洪,蓄势待发,一朝裂堤,则是天崩地陷,吞噬一切!」

说到这里,赵和回头看了钱益一眼:「蜀地流民之乱,河北黄巾之患,根皆在此,钱君行走天下,胸怀抱负,焉能不知?不过方才,我还是说错了一点,盲道人其实是知道天下万民之苦的,但他佯作不知,看似乡愿,实则懦贼,以为藉此便可岁月静好太平无忧……说到此处,我也有一个故事,不知钱君可愿一听?」

钱益咽了一下口水,苦笑道:「请贵人赐教。」

「我在西域大宛,曾与一骊轩学士名为塔西陀者相见,其人行走四方,见闻广博。他说在崑崙洲,也就是崑崙奴祖地,有一片大沙漠,其中有种鸟,毛秃身大,奔行如马,有翼难飞。这鸟儿遭遇危险之时,却不是逃走,而是将头插入沙中,假装危险并不存在……盲道人限于见识,或非如此,但是如钱君者,如天下读书之辈,若不知大秦危局根源于何,那就是和这种巨鸟一般了。」

「大秦广大,关中也好,江南也好,都只是其中一隅。天下更大,中原也好,西域也好,也都只是其中一隅。只谋一隅者,难称国士……钱君此去齐郡,若是有闲有意,不妨再去海外走走,看看天下广大,以阔胸怀。」

赵和这连番的话说了出来,钱益几次想要辩驳,但终究还是按捺下去。

他不是蠢人,赵和说的有没有道理,他自然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有他的立场,站在他的立场之上,赵和所说的那些很难往他心里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益虽愚顽,岂不知民生疾苦?益亦曾作诗,咏诵农夫辛劳,劝诫世人节俭。」

「有用么?」赵和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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