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交了船资,便直接上了船,然后一个人在船上发起呆来。
与来咸阳时声势浩大不同,钱益离开时可谓冷冷清清,连一个送行之人都没有。就连随他一起入咸阳的那个无舌哑僮,因为是嬴祝安插的缘故,至今仍然被关押着没有放出来。
此时在船上,钱益可谓形影相弔。但最让他难过的并非这个,而是他对自己未来的茫然。
朝廷没有治他之罪,按照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他积极检举,将功赎过,故此不予严究,只是放回原籍,终身不得入仕。但他看似获得人身自由,实际上却被彻底毁了。
人之死,有身体上的死,也有人际上的死,钱益在人际之上,可以说是死得不能再死。他想像得到,自己回到吴郡原籍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他将作为叛徒而名声远扬。此前他这个江南第一才子名头有多大,现在他的名字就会有多臭,那些早就嫉妒他的人,那些向来被他嘲讽的人,那些觉得他挡了路的人,都会恶狗一般扑上来,分他之尸,食他之肉,夺他之名,掳他之财。
所以,故乡是回不去了。
可不去吴郡、不回金陵,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现在选择齐郡,声称要去稷下学宫,其实不过是搪塞之言,在他真正的内心之中,是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
越是细想,越是悲从中来,钱益一声长嘆,从自己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枝竹箫。
呜呜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
码头之上虽然热闹,但这箫声还是传得挺远,距离码头不远之处,一艘大的客舫之上,赵和也听到了这箫声。
「这箫声如泣如诉,吹箫之人,想来是一肚子伤心之事吧。」在他面前,一个穿着道袍之人笑道。
「这几日里,渭水之上,伤心者众。」另一人也笑了起来。
「诸位却不是这伤心之人。」赵和看了看这二人,还有沉默不语的第三者,也不禁会心一笑,「虽是远离咸阳,还望诸位莫将此次外放视作贬斥。」
在赵和面前的,正是这一科的前三名。第一个穿道袍者乃是第一名,姓张,名简,第二名是没有出声的张钦,第三名则是那说伤心者众之人孙伽。
这三人中,张简时年三十七岁,原是广陵海陵人,他家中是商贾,家资还算富裕,因此有钱为他延请名师,因为家学渊源,他对算学甚感兴趣,故此在这一次科举之中,凭藉算学大放异彩,而为赵和点为头名。他原本声名不显,但此时已经与张钦一起并称为道统二张了。
第三人孙伽出身也不算高贵,出自洛阳的一个小吏之家,自其高祖之时起便是洛阳含嘉仓吏,到他本人是五代了。此人时年三十五岁,天资聪颖,大气宏阔,只不过限于小吏出身,迟迟得不到提拔。此次科举开考,他毅然弃职参考,一举得成前三,此时正值人生得意,说起话来就稍稍有些过了。
张简、张钦、孙伽,都是三十余岁,出身都不是名门世家,所学亦皆博杂。这样的经历放在以往,会是他们仕途上的缺点,但在赵和定道统开科举之后,他们此前的积累却成为他们的资粮。
「张卿为何若有所思?」赵和看到张钦没有开口,便询问道。
「职下觉得,这吹箫之人似乎是一位故人。」张钦道。
「哦,若真是张卿故人,可以请他过来一叙,也使张卿故人得知今日张卿风光。」赵和笑道。
「这位故人乃是钱益。」张钦苦笑起来。
赵和也是一愣。
此科一个取士三百人,每个人都有其职司,但前三名赵和专有安排,以他们为使者,替赵和巡视诸地,监督均田制的推行情况——就在科举名次出来的当天,赵和已经颁布了均田令。因为均田一事关系重大,赵和对此寄予厚望,故此于百忙之中抽空送此三人,一示表达自己对此事的重视,二亦是对第一次科举的前三表示荣宠。
略一思忖之后,赵和笑道:「若是钱益,那更该见上一见了,我听闻他在牢中还颇不服气,以为自己可以为此科第一,就让他来见识识真正第一的风采!」
张简也不禁苦笑:「职下家在海陵,距离吴郡不远,这位钱益,职下此前是见过的,还不只一次。职下彼时不入其眼,若如今再见,他恐怕更会不服气。」
「不服气有用的话,嬴祝也就不会龟缩于江南,只敢动这些小心思了。」赵和不以为意地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因为嬴祝试图搅乱科举之事,赵和令曾灿领军突袭襄阳,一举将襄阳城夺了下来。原本正勒兵前来争夺襄阳的嬴祝唯有退回江南,指望长江天险替他阻挡住赵和。这一战使是嬴祝色厉内荏的本质曝露无遗,可谓对他的当头一棒。
赵和坚持之下,自然有侍卫划小船到了钱益的客船之上,片刻之后,一脸茫然的钱益便被带了过来。
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赵和。
侍卫并没有告诉他赵和的身份,只说有贵人相召,他不敢拒绝,如今一看,这位贵人端坐舱中屏风之前,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穿着近来流行起来的白叠衣,手中纸扇轻摇,心中不免一动。
第二九章、聪明之人
钱益心念百转,琢磨着这人是谁。
此人被侍从称为「贵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咸阳城是大秦都城,宗室云集,贵戚遍布,有资格称贵人的不少,但是经过北军之乱后,这些人多数家世凋零,赵和柄政之后,更是趁机将这些人此前的优待尽数削减。他们都在为生计而伤神,应当没有时间来摆这个贵人的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