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令横了他一眼,而郭英也看了看其人。
如今赵和在北州威望之高,直追已经去世的郭昭,段实秀在他面前说此扫兴的话语,众人都觉得有些刺耳。
段实秀却是面不改色,他觉得,此时此地,必须还有人来浇这盆冷水,让北州上下从眼前这种近乎轻狂的气氛中冷静下来。
「其一,犬戎之围尚未解,我观今日犬戎部旗,除了银签单于之外,金策单于的部下也出现了,两大单于合兵来攻,北州还能撑得住么?」
「其二,都护虽然已经除去叛贼,但此番霍峻谋逆,受损的只是我北州,犬戎实力并未受损,诛一叛贼罢了,并未改变如今局势。」
「其三,北州依旧孤悬漠北,以一己之力,抗衡犬戎数百万之众,朝廷真有大军前来支援么?」
「其四,北州军民俱疲,物资短缺,百姓生计难觅,官府捉襟见肘,且女多男少,青壮稀缺……诸多困难,无一得以解决。」
「有此四项在,北州大局,如何能称大局已定?」
段实秀这一番话说了出来,众人虽然心中不服,却也知道,这些情况都属真实。
他们看向赵和,总觉得这些问题,赵和都有办法。
赵和摆了摆手:「民政之事,我不插手,段长史自去烦恼就是。我只管对付犬戎,而对付犬戎……此次犬戎利用霍峻这叛徒不成,那么他们就再无机会了。」
他说到这,笑着指了指身边的樊令与阿图:「随我来北疆的伴当,其实不只这些,还有几人,我在奔袭工匠谷之后,便让他们间道回了南疆。此时南疆想来已经出兵,袭取车师后国,犬戎如今面临被我南北夹击的危机了。」
「啊?」段实秀愣了一愣。
赵和没有再多解释。
在袭击工匠谷之后,解羽、应恨便离开了他的身边,带着他的命令前往南疆。事实上,若有此二人在,赵和甚至觉得,取霍峻首绩之事,完全用不着自己出马,他二人就可以将之包揽了。
要知道应恨是射术不逊于李果的神射手,而解羽,单以气力武艺而论,不在马跃之下,足称万夫不当的陷阵之将。
「而且如今犬戎的情形未必好,他们在西面也有强敌……大将在动荡两年之后,此时也应当稍稍缓过气来,可以往西域投入更多的资源了。」赵和收回望着星空的目光,沉声道:「我们北州确实是在犬戎围困之中,但犬戎又何尝不是在诸多强敌的围困之中!」
北州诸将都是与犬戎争斗惯了的,但他们的目光往往只局限于西域甚至只是在北疆,不能象赵和一般,跳出西域这片小天地,从更大的范围来看待与犬戎的关系。
因此,此番赵和的话语,让他们眼前一亮。
「犬戎也面临强敌?」郭英轻声问道。
「犬戎与骊轩人联手,在极西之地与火妖交战,战况甚为不利,其盟友骊轩甚至有意放弃极西之地东迁,以避火妖之锋芒。但他们若东迁,必然与犬戎会产生矛盾,须知犬戎如今的大单于野心极大,视波斯、大食都为自己囊中之物,如何愿意骊轩这个盟友来分一杯羹?所以,犬戎与骊轩的关系,只怕会生出变故,再加上火妖,无论是战是和,犬戎在西面都必须加大投入,他们的压力绝对不小。」
「而大秦如今缓过劲来,南疆已入我手,朝廷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得不加大对西域的投入。故此犬戎在东面,面临大秦的压力不会比西面低。」
「在葱岭,大宛人能起异志,证明犬戎对葱岭的控制业已动摇,他们若不加大葱岭的投入,只怕这腹心之地转眼之间便要狼烟四起。」
「所以如今犬戎面临的局面,若不能一战而胜,那就只有和谈,他们承担不起众多兵力被牵制于北州的代价!」
赵和这一番解释,虽然并没有太多新意,却让北州诸将心中原本模糊的一些念头变成清楚了。
「犬戎虽是不堪重负,我们北州同样如此。」段实秀幽幽地道。
赵和明白他的意思,哑然一笑:「段长史还在担忧,我以北州为棋子,为了拖垮犬戎不惜牺牲北州?」
段实秀也不避讳,点了点头:「若以都护功业而言,如此施为,都护功劳最大,付出的价值最少。」
「功劳……呵呵呵呵……」赵和仰天大笑起来。
他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在他心中,这点功劳,算得了什么,真比得过北州十余万人的性命么?
这不是十余万牲口,而是十余万秦人,并且他们已经为大秦做出了许多牺牲,流了不尽的鲜血!
一个大国,若不能善待其功臣,将其臣民的牺牲视为理所当然,那这样的国家,必不能长久!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段实秀却催促道:「都护为何笑而不答?」
赵和这才正色道:「我来北州,途经都罗河,你知道我在河中看到了什么?」
段实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我看到的不是连绵不绝的河水,我看到的是连绵不绝的血。二十九年,北州乃至旧西域都护府留的血已经足够多了。」赵和说完之后,又重复道:「足够多了。」
自大秦撤离西域,旧西域都护府成为孤军开始,到现在二十九年整,赵和这一句「足够多了」,说得诸将再度热泪盈眶,一个个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