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和的心中,这厮已成过去,用不着再见了。
「跟他说,我没有时间。」赵和冷冷地道。
「是。」审谔恭敬应了一声,不过神情有些犹豫。
赵和眉头微微撩起:「怎么,你想为他求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职下以为,祭酒见见他也无妨。」
赵和哑然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是好好先生们的话语,有些人,至死不悔,活着的时候尚且不做好事,要死的时候,怎么能指望他们会发善念?」
他伸出手,指了指面前那金黄的稻田:「齐郡今年引种的稻种,我还要对比不同稻种产量差异,事关千万人的性命,哪里得空去与一个不惜害死千万人只为了自己野心的人罗嗦!他的刑期是明日吧,让他安心等死。」
说完之后,赵和便甩了一下膀子,亲自执镰,开始下田收割。
审谔在他身后行礼告退,然后骑上马,又奔向历城。
他径直来到稷下学宫,朱融便被关在学宫的地牢之内。
黑暗的地牢之中,朱融枯坐一隅,靠着墙壁,一直在发呆。
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有抬起头。
「朱公。」
审谔的声音传来,朱融这才抬眼往那边望了一下。
看到进来的只是审谔和两名剑士,朱融眼睛又闭上:「他不肯见我吗?」
「秋收在即,祭酒忙着劝农,暂时抽不出空。」审谔道。
朱融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也罢,反正损失的不是我……」
「哦,我倒想知道,若我不来见你,我会有什么损失?」
他话声未落,就听到赵和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赵和背着手,在四名剑士护卫下走了进来。
审谔有些惊讶,开始赵和分明是不愿意来见朱融的,怎么一转眼就改变了主意?
他却不知,在他离开之后,赵和心中一直有些不安,思前想后之后,他终于还是回到了稷下学宫。
朱融抬头看着赵和,略一犹豫。
与一年半之前的赵和相比,现在的赵和,相貌变化不大,但身材体型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如今已经满了十七岁的赵和,身高再度拔高,充足的锻鍊和丰富的营养,让他终于追上了普通人的平均水准,不再算是个又矮又瘦的小个子了。而且他的手臂胳膊,明显十分壮实,在力气之上,也应该有了长足进步。
过了一会儿,朱融才开口道:「赤县侯,今年秋收,粮食如何?」
「预估所收粮食比起往年要多出三成。」赵和扬了扬下巴,颇为自负地道:「算得上是一个丰年了。」
朱融喃喃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三成」,然后点了点头:「是,平时多出一成就是丰年,多出两成就可向朝廷献瑞,多出三成……」
他说到这,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赵和身边的稷下剑士都手按剑柄,警惕地望着他,他站直之后,拱手深揖,然后又拜伏于地。
「你这是何意?」赵和眉头一皱。
「我有愧于齐郡父老,赤县侯这一番功绩,也算是让我心中稍安。我不敢替齐郡父老,只能替我自己谢过赤县侯。」朱融缓缓坐起道。
赵和默然。
他也曾经调查过朱融的经历,此人早年为吏,完全是凭切真功实绩才爬上大郡郡守这两千石的官位上,若抛开后来所作所为不谈,其实是有功于齐郡的。
但他最终还是堕落成自己曾经深恶痛绝并与之殊死而斗的人。
「二十年……二十二年前,那时我才刚刚为齐郡郡守,从咸阳城中,有一人来找我,当时在场之人一共是四位。」坐正之后,朱融又开口道:「我,咸阳来的人,当时稷下一位学子,再加上鸠摩什上师。」
赵和目光闪动,朱融要说这二十二年前的旧事,应当就是他想见自己的原因了。
「稷下这位学子,赤县侯很熟悉,便是公孙凉。彼时在稷下,郦伏生与董伯予并称日月,交相辉映,但我却觉得,这个年轻的学子在二十年后会胜过他们二人,故此对其颇为青睐。」
当听到公孙凉这个名字时,赵和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哪怕鸠摩什是他见过武力最强者,但真正让他心中生畏的,却只有两人。
一位是大将军,另一位就是已经死的公孙凉。
公孙凉虽然死于他手中,但他事后复盘,明白自己胜在借势成功,公孙凉在那样极为不利的情形下,生生挑起政变,几乎替嬴祝夺权成功,这其中的心智手段,其实远胜过他。
「至于咸阳来的那一位,当时更是赫赫有名,公孙凉便是他带来的。」朱融说到这,又看了赵和一眼:「江充。」
这个名字入耳,赵和就不只是瞳孔收缩了。
他倒吸了口冷气,然后追问道:「果真是江充?」
「正是江充,彼时他奉烈武帝之旨,巡视齐郡,停留于历城。那次会面,只有我们四人,但公孙凉与鸠摩什上师已经先后死去,我也活不过明日,至于江充……虽然烈武帝时就传来他的死讯,但我对此,一直将信将疑。」
赵和深深看了他一眼。
朱融只是将信将疑,赵和却是可以确定,江充没有死,至少是在烈武帝时没有死。对方的坟墓,根本是一座空穴,而且不只一批人刨过对方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