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又是一阵躁动,他们实在不能理解,赵和为何会如此。
出于礼仪,或者说出于虚伪,拒绝一次两次就可以了,但赵和这般斩钉截铁,分明是不准他们第三次劝进了。
「我直说了吧,我会为天子,坐上这个座位。」赵和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御座,继续往下道:「但不是今日,不是现在,须得在三件事情之后。」
「其一,内平割据,始皇帝能为皇帝,因为他横扫六合,一匡天下,若我不能扫平割据,使大秦归于一统,有何面目为天子,称皇帝?」
「其二,修政养民,圣皇帝为天子,在位二十七年,仁皇帝为天子,在位四十三年,他们父子相继,抚育万民,泽被天下,前后七十载,大秦人口增翻了三倍。我以十年为期,若十年之后,我治下之民,户口不增,生计不展,我又如何敢登圣仁二帝之位?」
「其三,外安边域,烈武帝声威远扬,虽万里之外,犹自敬之,以前后二十年之力,北逐犬戎,南安黎越,使胡虏不敢南窥,苗夷俯首北拜,如是武功,犹为士议所讥。我若不能保国境安边域,又如何敢居秦国为秦帝?」
赵和三项说完,群臣先是沉寂如死,紧接着一片譁然。
因为这三项条件提出来之后,赵和虽未将自己称帝的路给堵上,却给它加了个极高的门槛。
不,是三个极高的门槛,要统一天下,要与民生息,要稳固边疆——这三者中的任何一项,都不是容易之事,更何况三者并举?
不过,百官在譁然之后,又不禁再度默然。
因为这三件事情,与赵和一向的主张都是一致的,赵和并没有脱离自己的本意初心,从他登上大秦的历史舞台开始,他就一直如此。
「不唯如此,儒家孟子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向公所编《战国策》中亦有云,『三世以前,诸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我便是称帝为天子,我之子孙欲继位者,亦需有大功于天下,无功者不得为天子!」赵和紧接着又道。
此语一出,百官再度大惊。
原本满心盘算着如何通过谶纬之说来为赵和称帝提供理论证据的向歆,更是下巴都险些惊掉下来。
那《战国策》正是他在中秘书职务之上,花费十余年时间,博採史册所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编的这本书,竟然被赵和看到了,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在书中借着历史人物而说出的观点,竟然会被赵和所引用,成为他确定国本之策的理论依据!
早知如此,还为何要费心费力,去寻什么谶语,编什么解释,牵强附会,反倒是白白惹智者讥笑!
「大都护所言甚是!」心念电转之间,向歆再度出声,「臣向歆于国本之事,又有言!」
「请说。」赵和道。
「大都护谦逊之心,如日如月,天下可见。大都护不欲于功德不显之时为帝,所定者非一朝国本,而是千秋万载之国本!」向歆先是捧了赵和两句。
但这也不完全是吹捧,事实上,百官此时已经意识到,赵和的这「三功」与「传承」之制,实际上是对天子之权的一种自我限制。此前天子传承这一事关国本的大权,都是皇帝自决,了不起也不过是皇族商议,象曹猛那样行废立之举,实际上是不合理的。但赵和提出三功、传承之说,就给了大臣们干预皇权更迭的权力。
皇权与臣权,自大秦立国之后,便处在一种动态的变化之中,而赵和此举,实际上是在部分让度权力,以此来换取他们对自己政策的支持。
就在众人盘算着赵和究竟为何要许出这样的好处之时,向歆又继续道:「虽是如此,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都护欲立此三功,无名则不顺,故此,以臣歆愚见,大都护当为护国主,权摄皇帝玺印,以当天下之任!此百官之意、万民之念也,大都护不可再辞!」
说到此处,向歆干脆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灰白的头发:「大都护若再辞之,臣歆只能遁迹山林,以避祸殃!」
第八章、老夫老矣
函关。
嬴吉如今形容憔悴,看上去不象是三十不到的年纪,倒象是四十有余。
不过他这模样谁都能理解,毕竟作为一个被看押着的「犯人」,他能够不崩溃,保持着基本的体面就非常不错了。
在他面前,是更为憔悴的太尉李非。
这位硕果仅存的五辅之一,头发已经掉了大半,连用簪子簪住都有些勉强。不过他跪坐时的姿势,倒仍然是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半点虚弱之态。
「陛下受苦了。」李非望着嬴吉,叩首说道。
「太尉才受苦了,朕……我现在已经不是陛下了。」嬴吉望了望天,笑了笑:「此时已经是午时了,想来咸阳那边已经确定废黜我天子的称号,改封为东海王吧。」
「是臣等无能。」李非嘆了口气:「臣老迈,不堪用,以至于此,令陛下蒙尘。」
「太尉何必如此说,到这个地步,如何能怪得了太尉。若非要责怪,第一个该怪的是朕……我。」说到这里,嬴吉突然破口大骂起来:「直他先人板板的,说朕说惯了,想要改口竟然这么难!」
李非昏花的老眼盯了他一下:「陛下便是称朕,想来赵和也不会怪罪,若他要怪罪,陛下如何能生至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