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忌苦笑了一下,事实上,他也一直以为赵和仍在南疆,直到此前大军出动,他才知晓,赵和早已离开了。
自然,此事他不会告诉谢楠,毕竟在九姓十一家——如今是九姓十家的认知之中,他这个西域副都护也算是大权在握,若他将自己在西域军中根本插不上手、民政事务也只能搞一些祭祀之类毫无实权的事务告知家族,难保家族不会生出换人的心思。
若真如此,那么他的前途就完了。
「不愧是谢家宝树,我只稍露口风,你便知道他去了北疆。」王无忌缓缓道:「此前攻破车师后国时,擒获的俘虏已经确认了旧西域都护府仍然在苦苦支撑的消息,而且……赵和还派了几人前来与俞龙联络……」
王无忌将自己了解的情形说与谢楠听,当谢楠听到赵和在大冬天翻越天山之时,瞳孔忍不住收缩了一下,待听到联络上旧西域都护府余部,更是神情一凛。
哪怕王无忌说完事情经过许久,谢楠仍然陷入沉默,直到王无忌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他才长啸了一声。
其啸声绵延持久,绕樑不绝。
王无忌知道这位谢家宝树擅于长啸,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
「世兄何故发啸?」
「听此人行事,不啸不足以神交。」谢楠凛然答道:「吾观天下英雄多矣,能如此人而行此事者,屈指可数。」
这下轮到王无忌默然了。
若从内心深处来讲,王无忌如同谢楠一般,对赵和都是极为佩服,只恨不能追随身侧,做下这样流芳千古的事迹。
但是,王无忌很清楚,赵和与他们九姓十一家有着极深的怨恨,无论是在齐郡,还是在咸阳,双方明里暗里都交过手,甚至到了这西域,九姓十一家还派他来摘了赵和辛苦种出的果子。
所以赵和越是厉害,就越遭九姓十一家的忌惮。
「惜哉,此人竟然不是出自我等缨冠世家之中。」谢楠又道。
然后,他站起身,抱着拂尘向王无忌微微施礼:「多谢世兄了。」
王无忌忙起身:「若是世兄能够在这里呆得久些,等赵和回来了,我可以想办法安排世兄与其一晤。」
他是诚心这样说,他虽然自视甚高,但心知自己无论是才华还是魅力都比不上眼前这位谢家宝树,若是谢楠出面与赵和会晤,没准可以将赵和争取过来。
但谢楠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不必了。」
「啊?」
「其人虽未见,其事已经见到了,彼虽是当世雄杰,终究非你我同道之人。」谢楠一摆拂尘,仿佛空中有什么脏东西一般:「既是如此,见之无益,不如不见。」
他说完之后,又向王无忌行礼,王无忌只能回礼。
这便是世家大族之中繁冗的礼仪了,不过王无忌心里突然灵机一闪,在谢楠正要转身之时,出声疾问道:「上官丞相如何了?」
谢楠身体微微一停,微微侧着眼睛,看了王无忌一眼。
如今大秦的朝堂能够维持平衡,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将军曹猛还算隐忍,另一方面,也离不开丞相上官鸿镇之以静的圆滑。至少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的矛盾,在上官鸿的调和之下,并没有暴露在明面上。
而上官鸿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和引导着九姓十一家的力量——九姓十一家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上官鸿的学生门徒同样遍布天下,两者之间有颇多重合之处。有上官鸿在,九姓十一家便是使用些手段,也大体控制在某种规则之下。
所以,虽然大将军曹猛是权倾天下之人,但稳定天下者,却是那位看似什么都不做的丞相。
上官鸿虽然年迈,但他的身体此前都很好,直到当年咸阳之变、嬴祝被赵和施计赶下台,他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差,然后为了稳定平衡朝堂,殚精竭虑之下劳神伤身,身体的问题更大,赵和离开咸阳赴西域时,便已经看出他的身体有问题了,王无忌来西域前,同样拜见过上官鸿,也知道他如今常用汤药。
如今又过了一年,上官鸿的身体只怕更差,若非如此,身为九姓十一家杰出人物的谢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西域吧。
谢楠看了王无忌一眼,然后又返回了座位。
他伸手示意王无忌也坐下,这一次脸上没有了傲气,动作也极为潇洒不羁,看上去倒不象是出自九姓十一家的礼仪子弟了。
倒象是一个狂放的隐士。
「当初在金陵初与世兄相见时,世兄谈吐粗鄙,见识浅薄,我以为世兄不过是俗物一枚,故此颇为怠慢。」谢楠徐徐说道:「不意五载未见,世兄不仅胆略大长,眼界智虑也是大增,已非当初江畔阿忌矣。」
王无忌闻道此语,不由一笑:「某当年沉沦酒色,为世兄所轻,固所当耳,如今风云欲起,滔澜激荡,正英雄奋发之时,若再以俗物自污,恐为后世笑也。」
二人之乎者也了一番之后,还是王无忌换回白语:「可是咸阳城中有变?」
谢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一字也没有说,但王无忌却已经明白其意。
摇头,是指咸阳城中如今还没有什么变故,点头,则是贊同王无忌的推测,咸阳城中会有变故。
而这变故的源头,毫无疑问,就是丞相上官鸿的身体。
上官鸿若死,朝堂之上的润滑剂就不复存在,首当其冲者,就是残余的两位顾命大臣大将军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的矛盾。虽然曹猛与李非看似配合默契,无论是烈武帝活着的时候,还是烈武帝死了之后,二人共事多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事实上,曹猛乃是外戚权臣,李非乃是法家巨擘,两人的理念不可能合拍,而且双方都试图争夺朝堂的控制权,以令大秦走上自己希望其走的道路,这一矛盾,难以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