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滚滚, 汹涌不绝。
雪浪拍打在礁石上,声音若雷鸣。
荒海牢狱日复一日的昏暗中,羲灵听着海潮声。
她害怕海水, 却不得不面对海潮, 海浪拍来时,能掩盖住她用石块凿击石壁的声音。
她用了三百年,在石壁上凿出一个小小的口子, 每日割下血肉, 放在窄小的洞口,吸引荒海秃鹫。
“你的血是至阳之血,能滋补丹田, 体内还流淌着鲛人的血脉,鲛人的味道最为鲜美……”荒海秃鹫说道。
这期间,它给她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
“麒麟被神主驯服, 来锻造兵器,你的表兄,鲛人一族也成为了神主的奴隶,要为神主产下鲛珠。”
鲛人一生只能产两颗鲛珠, 鲛珠一被夺走,便宣告他们生命的结束。
羲灵心如同充血的皮囊被刺穿, 鲜血尽出,指尖扣紧石壁。
“四洲很多地方爆发了战乱,反抗神主的统治。”
而谢玄玉便是其中的一支。
昔日天之骄子,成为了仙门的叛徒,聚集兵马, 反抗神主, 手下亡魂千千万万。
“仙门发出檄文声讨他, 污蔑他,无所不用其极诋毁他,放出了四洲诛杀令。我去给你送信时,他还在战场上,信交给了他的下属,也不知后来他收到没有。”
一日,两日,三日……
陪伴羲灵的,只有滔滔不绝的海潮声。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对他的到来,羲灵从来没有抱多大希望,便也没有落空的失落。
荒海秃鹫问道:“他若不来,你怎么办?”
羲灵孤独坐在角落里,流血的指尖在石壁上留下蜿蜒的血痕,嗓音沙哑:“继续凿下去。”
一千年一万年,她总会出去。
秃鹫笑道:“我与你做一个交易,你若是锲而不舍凿上千年万年,纵使出去,你的手也会废掉,不如将你的半条手臂交给我,我立马将你救出去。”
秃鹫目中露出精光,羲灵的身子定住。
从她用血肉与秃鹫做交易开始,秃鹫就不会放过她,视她为腹中之物,想要咬断她的喉咙,将她的身躯一点点吞入腹中。
萦绕在牢狱外的,除了海潮声,又多一只盘旋的秃鹫,叫声尖利刺耳,如同指甲刮着石壁。
羲灵每一日都做着被秃鹫分食的噩梦,醒来后,又颤抖着手,继续凿击石壁。
无数次搏杀秃鹫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心浸在滔天血恨中,做好了孤寂再等上万年的准备。
可没想到,在一个下雪之日,那个人悄无声息地到来。
他冒着风雪前来,立在牢狱外。
隔着漫长的岁月,二人再次相见,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她扶着栏杆,踉跄跌落在地,只看到他衣袍的一角。
谢玄玉高高在上,目光俯下来,落在她露在空气中的脚踝上,那里没有遮蔽,因为数次挖出血肉,显得鲜血模糊。
那道修长的身影慢慢蹲下,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碎影,目光疏离冷淡,如同万年不化的积雪。
羲灵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对视,不确定他是否会救自己。
“想要出去吗?”
羲灵握紧了栏杆,“你想要什么?”
人为利益而起,可她一无所有,唯有这一身血肉躯体。
谢玄玉道:“养好你这身伤,看看你有没有被我用的价值。”
若用价值,当用之,若无价值,弃之如敝帚。
锁链被打开,羲灵蹒跚着往外走。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她看到朝阳喷薄红光从雪山之巅升起,跪在雪地中放声痛哭。
血从小腿流出,渗透进积雪中,将雪染成殷红一片。
她不想要人搀扶,可她的腿实在没有办法行走,一次次跌跪在地。
身后脚步声响起,他蹲下身来,问道:“走不动?”
“不行。”羲灵的面庞被寒风吹得发白,发丝飞扬飘向他。
他的双手探入她的双膝之下,将她从雪地中抱起。羲灵脚踝处痛楚袭来,身子颤栗,却只能缩在他的怀抱中。
三百年前,凤鸟族遭遇灭族之祸,凤鸟王战死,一双女儿也不知所踪三百年,被认为殒命在了那场灾祸之中。
随着时光推移,很多轶闻也渐渐被遗忘在岁月中。
昔日王女声名煊赫,秾丽冠绝,但到底少有人亲眼见过。
故而,当玄玉神君离开前线,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女子,府邸上下噤若寒蝉,私下议论纷纷。
那女子缩在他的狐裘之中,青丝衬着一张容色艳绝的面庞,只是太过虚弱,仿佛一朵快要凋谢的山花。
神君冷淡薄情,万年来,一直孑然一身,可如今堂而皇之带回一个女人,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事实证明,那女子身份也的确不同。
那女人在神府独开了一间院子,挨着神君的住处,自来到府邸后,便没有被短过用度。
府邸上的下人,都是很久之前被神君捡来的灵兽,生出神智,变换出人形,自愿为神君做事,经常以伺候的名义,偷偷去看那个女人。
她一身单薄的衣裙,坐在院中屋檐廊下,安静看着屋檐外不断落下的细雪。
整片大洲陷在漫长的冬日中,因战事纷起,神主先前与反军一战,破坏了天地之间五行平衡,抽走了火之一行。
她周身寒气是比冰雪更冷,偶尔会在院中炼剑,寒冷的剑意强悍横扫府邸周围,令众人变回灵兽真身窜逃。
她与神君几乎没有往来。
谢玄玉忙于战事,在前线推进战场,每日被战事占据,很少回府。整个府邸仆从其实只是伺候她一人。
直到——
那一次,谢玄玉从战场上下来,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中了箭血水怎么也止不住。
原本空空荡荡的神府,聚满了军士,几位医师焦头烂额,军中人心惶惶。
“他怎么了?”
屋内众人回头,看到了立在门边的女子,她披着发走进来,军中大多数将士不认得她,纷纷让开一条路。
医师道:“神君的肩膀被淬毒的利箭所伤,毒气伤及心脉,护心鳞破裂开来,现下情况危急,需要一味仙草。”
她弄清楚了状况,道:“在哪里可以寻到仙草?”
那声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令一旁谢玄玉养的猫公蹙起眉梢。
她是关切谢玄玉?可这副样子更像是无动于衷。
医师告诉她,那草药在朝云王城北边的雪山中,但那药太过特殊,一半是苦毒,稍有不慎便会成为致命的毒药。到底要怎么用,只有全知神才知道,但全知神已经万年没有行踪。
且朝云王城如今已被纳入神主的版图,外人不可能轻易潜入。
若非如此,众人不可能聚在此地,议论半晌没有下文。
“我知道了。”她依旧冷冷淡淡,并未有所表示。
神府上方的气压极低,如笼罩着一层乌云。
她在当晚便离开了府邸,一连十数日不知行踪,猫公愤懑不平,以为她是见谢玄玉身负重伤,怕此后没有庇护,离开了这里。
然而在一个午后,她淋了一身雪回来。
她鼻尖被冻得通红,若在水里浸泡过,眉眼上沾着冰雪,便如她被初次带回来时候狼狈姿态,唯有一双眼睛,被雪光照得明净透亮。
“你去哪里了?”猫公道,“你被他带回来,对他没有感激之情就算了,竟然偷偷离府……”
“我知道,我应当是感激他的。”她垂下眼眸,看着床榻上昏迷的男子,鲜血浸透了他身前的纱布。
“我给他找来了他需要的仙草。”
猫公愣住,“你去哪找来的?”
“冰川,海里。”
猫公一惊,不仅如此,她还寻到了全知神,得知了那仙草使用的方法,只是要用药时,她勒令猫公退出去。
猫公不明白她上药还得逼着自己,无法只能退出去,却在半路折返,蹲在窗外,用爪子将窗纸破开一个洞,观察着殿内的情况。
床帐被金色的细钩勾起,朦胧的光影勾勒出女子纤丽的身段,她衣袍滑落,露出莹白的一边肩背,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手臂。
至阳之血与仙草混合,产生了奇异的效果,荡开波动的灵力。
她手支撑着半边身子,继续去混合至阳之血和草药,身子不停地颤抖,应当是疼极了,泪珠从眼睫上滑落下来,砸在身下人身上。
从前她对谁都一副冷漠的样子,猫公还以为她很坚强呢,倒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
剩下的猫公不敢再看,跳下窗台。
殿内的灵力波动持续到了晚上,猫公在殿外敲门,没有得到内里人回应,放心不下,推门而入,刚好瞧见谢玄玉醒来的一幕。
他缓缓睁开眼帘,而他身上俯趴着的少女,好似疼得昏了过去,手臂搭在他身上,青丝铺散在身后,www.youxs.org。
谢玄玉眉心蹙起,询问猫公发生了何事。
猫公这才将实情告诉他。
“她听说你需要一味药,一个人去海里,回来就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刚刚是在给你上药。”
羲灵失去知觉,是被疼意弄醒的,入目就是谢玄玉坐在榻边,披着一层外衫,正在给自己上药。
“你去冰川海底了?”他抬起眼眸。
殿内火盆燃烧着炭火,丝丝缕缕的热气沿着垂地纱幔一点点攀爬上来,侵袭人的肌肤。
羲灵身上披着他那只狐裘,感觉到了一阵热意。
“你的衣服破了,便先穿这件。”他道。
小腿传来疼感,她眼中水波浮起,想要抽出腿,被他握住脚踝。
他好似察觉到了她极其怕疼,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只是带着薄茧的指腹滑过她的肌肤,一种战栗之感沿着小腿往上爬,羲灵生出逃窜之心,可背抵着床木,根本逃不开。
“你忍一忍。”
冰凉的药膏拂过伤口,窜起火辣的痛感,羲灵眼中落泪:“好痛。”
谢玄玉道:“用这个药不会留伤疤。”
羲灵好几次想要逃开,被他强硬地捉回脚踝。
她的腿上遍布被冰山划开的大小伤口,一直延伸到大腿,羲灵见他目光落在一块肌肤上微定,道:“是胎记。”
那是一个蝴蝶样式胎记,落在她膝盖之上的大腿内侧,栩栩如生,如振翅的蝴蝶,谢玄玉收回了手,沉沉的目光望着她。
羲灵起身道:“我走了。”
他没有过多挽留,柔软的帐幔落地,轻轻晃动,摇曳一段光影,女子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了。
殿中的三足青铜香鼎飘出渺渺青烟,谢玄玉抬起眸,窗外的雪倏忽下得大起来。
毒解开了,但他身上的伤势并无法立即恢复。
隔了数日,猫公去见羲灵。
“他的修为恢复得怎么样?”
猫公道:“恢复得很慢,那箭伤及心脉,现在便靠他从前修为顶着。”
战事紧急,谢玄玉醒来没有多久,就又重新上战场,前线需要他稳定军心,猫公私下着急,却也无能为力。
羲灵听后,并无多少反应,继续练她的剑。
那二人又恢复了从前的关系,仿佛之前的那个意外交集,只是平静湖面上出现的一丝波澜。
然而有一日,猫公无意间翻看到她的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凤鸟族的秘术,有一页被特意折了起来。
猫公偷偷掀开,上面所描述的,是双修之法。
凤鸟族上古秘法,至阳之血与至阴之血结合,通过双修融合,为彼此增进修为,一日千里。
猫公将狐疑收进心里,羲灵未曾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日复一日单调地练剑,风雪加重她周身的孤寂感,即便谢玄玉偶尔回府,也不去见他。
然而猫公没想到——
在一个夜晚,羲灵向谢玄玉递去了一封信。
信封中内容,不多,薄薄的一张纸,但记载正是双修的法术。
收到这封信件时,谢玄玉立着灯架边,幽幽烛火映亮他的面容。
纸的最后一段,写着她的手迹:
“要不要一起双修?”
猫公道:“外面人可都以为你修的是无情道,她竟然给你递这样的话,想要坏你心道,这个坏女人!”
谢玄玉默不作声,将信封送到蜡烛里,那火舌子攀爬而上,将信一点点蚕食干净,只余灰烬。
只是猫公到底低估了这二人。
有一日,它路过二人的院子,远远看到她正在练剑,谢玄玉便在一旁。
羲灵回头,在风雪中看向他,倨傲道:“你说的招式,我听不懂。”
猫公想,这女人性格还挺傲。
谢玄玉道:“这样。”
雪花簌簌,轻雪飞扬,她被逼到树梢上,男子的长剑抵着她的剑,逼到了她面前,树枝摇晃,冬梅纷纷。
她咬唇道:“谢玄玉,你欺负我在剑术上比不过你是吧?有本事比其他的。”
“我如何欺负你?是你问我这招怎么用,我才告诉你的。”
羲灵将剑甩在地上,谢玄玉跟上去,一把拉过她的手,道:“给我看看脖子,有没有伤到?”
羲灵推开他,被他再次拉过,手扣住她的脖颈。
猫公并非人族,对感情之事后知后觉,很多事是后来才想通,譬如羲灵在给谢玄玉递来双修的话,谢玄玉没有回应,看似拒绝了,却为何又去见羲灵?
他们之间似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它怎么也看不透。
后来有一日,羲灵要了一味催情的香。
她并未直接用,而是将催情的香做成了蜡烛,在一个夜晚,去找了谢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