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建安十三年,公元二〇八年,八月仲秋。
荆州南阳郡,新野县城内,军邸正厅。
刘备坐在桌案之后,不断打量着堂下那位约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此少年名为周不疑,天生俊美,一副青眉凤目,舒朗清阔,让人见面难忘。
也因此,刘备还能清楚的记得,大约在四年前,自己因军务去襄阳拜会其舅,即州中别驾刘先,与这位别驾的外甥有过一面之缘。
刘备似是听州里士人传言,当年刘先出使邺城时,曹操对此人的文采甚是喜爱,于是被留在邺城,招赘府中为婿。
没想到四年之后的今日,这位少年公子竟然出现在刘备的军邸,一番惊人之语,让刘备陷入一阵狐疑,即使有诸葛亮与徐庶在旁观察,自己也难以决断。
刘备捻着本就不多的胡须,面有难色,缓缓开口言道。
“贤侄啊,汝方才所说,曹操已屯重军于宛城,不日即会奔袭荆襄,我与诸葛军师是有所预料的。我新野驻军,定会全力阻击曹操。”
陪坐在刘备旁边的诸葛亮也跟着点一点头,细细端详着面前这位名叫周不疑的少年。
“只是汝所说的另一件事,劝我立即拔营,率军闪击襄阳,你回到城内,说服汝舅刘别驾,做为内应,时刻准备献门,黜灭蔡蒯这些主降派,迎公子刘琦同力抗曹……此事我却不敢贸然同意!莫说襄阳城中刘镇南是我宗兄,就凭你独自而来,区区几句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呵呵……确实草率,犹如儿戏一般,不可用矣,不可用矣”
刘备说完,连连摇手,“贤侄啊,你刚从邺城逃奔回来,还是赶紧回襄阳找舅妈去吧!”
“叔父,此事并非不可成功,且听我……”
周不疑正要解释,只见坐中张飞忽然离席而起,竖眉环眼,厉声吼道。
“哼!跟这个毛头小子费什么话!这定是蔡瑁这厮欲投曹操,急于献上投名状,于是派这小子诱我等冒入襄阳,一并杀之,献与曹操!如此愚陋的把戏,我都能看出来,还敢来这赚我兄长?要不是看你是刘别驾之甥,今日便一刀砍了!”
诸葛亮在旁边细细端详着周不疑,看到他虽然被张飞威吓却面不改色,仍然能够从容辩解,心中对这位少年平添了一份善意,于是向周不疑解释道。
“周公子,并非是我家主公不能临危果决,而是你的身份与行踪,确实太复杂了,让我和主公越理越乱,因此我们不得不有所顾虑。”
“你即是荆州人,却从曹操的邺城而来。你即是州别驾刘先之甥,却自小被曹操收赘府中为婿。你匆匆而来,声称要共抗曹操,保全荆州,可腰上至今还佩戴着曹军百人督的腰牌,呵呵”
诸葛亮说完之后,冲着周不疑一阵哂笑,一面摇扇,一面摇头。
而诸葛亮一旁的徐庶则补充道,“周公子,我家主公与曹操水火不容,确实有抗曹护荆之志,可是,你的立场究竟如何,我们确实不敢贸然裁定,因此不敢出兵犯险!”
听完两位军师所言,周不疑环顾诸公,自己也哂笑一声,确实,自己的身份太尴尬了,与其叫“曹操的女婿”,还不如叫“薛定谔的女婿”!
而自己如今的身份,这还要拜自己的舅父刘先所赐。
刘先,祖望零陵,在刘表后期任职荆州别驾,汉室宗亲,长沙定王刘发之后。
建安九年(204),曹操迁邺,此时的曹操刚刚击退袁绍诸子,雄霸北国,刘表不得不忌惮。于是刘表遣别驾刘先出使邺城,名义上庆贺通好,实际上是试探曹操下一步的动向与态度。
也就是这次出使,刘先为家族预留后路,故意在暗地里带上了外甥周不疑随行。
曹操观周不疑一副青眉凤目,面貌清俊,并且夙有文采,出口成章,甚是喜爱,便以留府为婿做为借口,“逼迫”舅舅刘先将周不疑质留在了邺城,充为曹操爱子曹冲的宾客。
那一年,周不疑十三岁,虽然口头上与“曹操的女儿们”订了亲,但却不知道自己的结亲对象是哪位曹家妹妹……
三年之后,十六岁的周不疑随曹操北击乌桓,献策定柳城。柳城庆功宴上,周不疑被表功,曹操终于对自己另眼相看,再加上老岳丈酒已喝到位,酒酣之余,又想起了曾经的婚约。
当时膝下女儿中,只有曹节正值及笄,于是曹操屹立在大漠荒原上,寒风入裆,扬鞭南指,又信誓旦旦的向周不疑开具空头支票:
“元真此次讃策有功,待大军还邺后,定要小女曹节与汝定亲!”
定亲?怎么还是定亲?
难道不是该进行下一个环节了么?比如……成个亲,洞个房?
周不疑堂堂一八尺男儿,仰望着曹操不足七尺的伟岸身影,却不敢直接摊牌,只能默默地憋在心里。
结果曹操正月还邺之后,便又大张旗鼓疏浚玄武池,大练舟师,未等到七月,又匆匆率领大军南征荆州,定亲之事,又不了了之了。
周不疑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门阀政治黑箱下的牺牲物罢了,自己的“名义岳父”曹操与“塑料舅舅”刘先,两方心照不宣,曹操想尽快染指荆州,刘先想为家族预留后路,两方一拍即合,表面上的文雅风流掩盖了背地里的政治暗流。
自己只要安分守己,甘心留在邺城,醉心于文辞风流,安安静静的做一位美男子,不再涉足家乡荆州之事,这一生便可以肥马轻裘,以致优游卒岁。
虽然每日锦衣玉食,浮华交会,尽享邺城繁华之盛。但却时时须要谨言慎行,更不能置喙家乡荆州战事。
虽然凭借一身才华与俊朗风姿,逐渐俘获曹节芳心,但有实无名,曹操始终惜女如命,不肯遂自己所愿……
结果,老天爷终于出手了!
就在一个月前,历史爱好者周元真魂穿而来,栖身于如今的周不疑,当得知自己此世的身份后,并未因贵公子的身份而沾沾自喜,反而却百般惊愕,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
只能说,自己的这位寄主,表面上天生躺平,实际是个无底天坑!
周元真知道,虽说历史上的周不疑被曹操收赘后,文能作四赋,武能定柳城,但却因为才华侧漏而遭到曹操的忌惮,在爱子曹冲死后,最终被曹操一并赐死!
就如史籍所载:
及仓舒(曹冲)卒,太祖(曹操)心忌不疑,欲除之。文帝(曹丕)谏以为不可,太祖曰:“此人非汝所能驾御也。”乃遣刺客杀之。不疑死时年十七……
周元真心中埋怨,这事岂能怪周不疑?要怪就怪曹操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熊,再也没有一个比得上曹冲这般的天生聪慧。
自己不论如何也要逃出邺城,如若等曹操南征回来,看到曹冲已死,自己也定难久活!
曹操不肯许女与我便罢,竟然还如此忌才,还要图我性命,自己怎么能够认仇人为泰岳!
更何况,曹操的婚约,其实一般人就能消受得起的?
当年曹操亲口许诺袁谭婚约,结果袁谭被曹操破城,人也被曹操杀了。
当年曹操亲口许诺丁仪婚约,结果不仅洞房被夏侯楙抢了,连人也被曹丕砍了。
当年曹操还有意与“猘儿”孙策订立婚约,孙策就很聪明,转移给了自己的族弟,结果孙策终于努力活到了第二年,才挂了……
那能当曹操女婿的都是什么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体质?
夏侯楙,夏侯惇之子
荀恽,荀彧之子
何晏,曹操养子
刘协,天子
周不疑,?
奈何我只是我爹的儿子……
当然,以上这些还不是让周不疑最担心的。
最让人恐惧的是,自己不久前的风流种,将来若要发了芽……
周不疑想到此,心中戚戚,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那颗漂泊无依的种子着想!
今日既以来到刘备营中,周不疑早已坚定了信念,自然是与老丈人曹操水火不容,却没有想到刘备等人仍然介怀于自己的身份。
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取得刘备等人的信任,如此才能实现自己“保住襄阳,截胡曹操”的既定计划。
于是眼神矍铄的周不疑对着众人说道。
“诸公有所不知,我虽然是曹操的女婿,却有实无名,空赘相府,未能成亲。曹操吝啬老贼,纳人妇如换衣服,爱女儿如惜手足,我深恨之!”
“来日我定要打上邺城,生擒曹操,夺其女儿!不夺曹女,誓不为婚!”
周不疑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惊,刘备与坐中的诸葛亮和徐庶频频相互目视。
刘备捻须、徐庶挑眉、诸葛亮挤眼,这小子尚未有婚配,竟然说话这么狠?
只是此话难辨真假,因此谁也不敢率先表态。
却没想到此话引起了张飞的连连喝彩。
“好小子!原来你今天鼓动我兄弟出兵,是为了让俺们助你掀翻老泰岳,夺回你婆姨!”
“要我说,你这年纪轻轻,大丈夫何患无妻!就待来日,你就随俺老张,一齐打入邺城,活捉那曹操,一并分了老贼妻女!你我做个连襟兄弟!”
张飞话音未落,只听见门外一人厉声喝道。
“呵呵,狡诈小儿,何故来诓骗我兄弟!那邺城守备如此森严,更兼如今南北交战,许都至宛城一线城关,皆是严加警戒,就凭你区区一人,如何能安然无恙返回荆州?”
周不疑回头一看,只见门外迎面进来一大将,此人面如红枣,鬓长三尺,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竟然是关二爷。
既然在江湖大哥面前,自己若有意入伙,当然要献上投名状了!
周不疑重新亮出腰间的百人督令牌,对着诸公说道。
“因为我斩杀了夏侯惇的亲儿子、曹阿瞒的大女婿,夏侯楙!杀其人,夺其信物!我就是凭借他这腰牌信物,一路入荆州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