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曹公是何等人,不过,能行至如今,使得恩威远扬却是值得追随,”陈群居于众人捧月的位置,灰袍长衫,广袖铺陈膝上。
他端坐在兀子上,两手叠放于身前,身材虽然偏高大,但却不算魁梧,只是比一般人骨架大上一圈。
陈群是太丘长陈寔之孙,大鸿胪陈纪之子。
堪称出身尊贵,日后可轻而易举的闻达于诸侯,身登玉阶不过迟早的事。
这样的出身,生来就比别人少走几十年弯路,是以他不需要去游走结交、寻师访友,他只需等着良师益友来找他。
这是三代人积攒下来的名望,他一出身就会被人所关注,所以自小到大才学俱佳、品行兼优,风评极好。
即便在生涯以来曾有过不好的名声,也会很快被人想办法抹去,令人可以遗忘。
他此时的这番话,和诸多友人的观点又有不同,不过并不需要在意,因为这些友人正在凝神聆听,等待陈登的下文。
这解释定然能够说动他们,对曹操又有改观。
不过陈群显然不打算过多解释,他暗中扫视众人,轻笑道:“因为他的威名,是在几十万人的血战里杀出来的。”
就是如此简单。
其名甚,众围不得。
世族不断败坏,名士谩骂不断,且自东郡起,曹操周围莫不是虎狼环饲,在这样的难关下,他还依然能够将威名、仁德之名远扬。
那么隐藏在这盛名之下的底资又有多少呢?当真是难以估量。
“我听闻,朝廷封赏曹公,属于是无奈之举,”陈群又谦和的笑道,在简单的一句话中,再次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众人尽皆惊讶无比,但是又难掩兴奋,因为这个消息他们的确是想象不到,此前听闻封赏,还以为是曹公近年来的功绩实在是太大,没有士人心倒是无所谓,但他有百姓的声名口碑。
兖州里居住的本民,哪个不夸赞一句“其能千古难见”,青徐逃难来的屯民,谁人不哭喊“幸得曹公救活”,乃至徐州百姓,在经历了吕布的暴政之后,反衬得曹操宛如仙神一般。
谁又能想得到和“无奈”挂钩呢?看来的确是还有隐情。
这种隐情,也就只有陈氏这样的名门望族可以探知一二。
不过这消息,却不是陈群探知所得,而是依照天下局势猜的。
这些谋者,特别是才能天赋出众者,其实暂时无赏识,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大多数都会在家中想办法谋天下事。
探情报、知战局,而后去想象其中的波云诡谲,云起云涌,这样,就有莫大的参与感。
每每深思,必有所得,再推及发散,就能够先行猜测。
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品评人物为乐,乱世英雄辈出,很多当年不显山露水之人,在乱世一跃成名,又宛如星坠般迅速陨落,几乎都是常事。
所以,得以品评人物,也同样
是极有滋味之事。
陈群谦和的笑道:“天子身陷长安,而当年诸侯不曾追逐,却只有曹公、鲍公、卫公引军去追,堪称忠君之士也,奈何结局不佳,为徐荣所破,大败而回。”
“那时候联军诸公只在雒阳前争相庆贺,不去追逐,放任离去。”
“而今终于见得真容,其实他们皆为虎狼也,不愿迎逢汉帝而归,袁绍甚至曾拥戴刘虞在幽称天子,因士人离去,诸侯反对而作罢,是以,无论不奉天子、还是另立刘氏,皆属不奉长安朝廷、雒阳正统之道。”
“可知,袁绍无心扶长安天子,不过碍于人心所向,不敢太过嚣张。”
“天子求助不得,唯有向南请刘表,奈何刘表守境艰难,不得远迎,李傕二虎对他更是严防死守,不令其过关。”
“由是正当此时封赏曹公,表其功盖寰宇,令万民安存,无非是无奈之中拉拢曹公,想求他来救,为何呢?”
陈群说到这,众人的眼光已完全被吸引了过来,他方才的引导,便是在一步步引众思索,随着他所说的脉络,走到这里。
在此过程中,不断悄然灌注自己的观点于其中,潜移默化的让人认可或思考。
最后一句设问,便可立下论断。
“概因,奉诏则有正名,能得大汉正统之青睐;反之则一切声名均毁,可视为不尊朝堂。”
“而曹公英明神武,定会选择奉诏,进而逐步迎逢天子。”
话说到这,许多人都浅浅地饮了一口酒,方才陈群说的话里,有几个重点,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认为汉廷和曹操下了一步棋,想要求他来救。
而曹操则是敏锐的察觉到此,并且打算着力于迎天子而归。
既是如此,这一次陈留动兵也就简单了。
“长文认为,曹公兵锋会向何处?!”
有人忽然发问道。
陈群看向那人,笑道:“我觉得是先行顺下颍川,再占汝南,得此两地,可将百年繁荣之土,掌握囊中。”
“颍川人丁兴旺,贤才众多,其余诸郡莫不能比;汝南百万人丁大郡,世族林立,富丽非凡。”
“此二郡,无人争夺,皆是各族群自卫募勇而守,贼寇混乱不堪。”
“那,既然要来我们颍川郡,长文认为会行军向何处??”那人又好奇的问道,事关颍川,他已经来了兴致。
这个属于陈群的宴会,不过是个小小的缩影,其实当下整个颍川郡的士人,若听说过曹操大受封赏的消息,无不是立刻呼朋唤友前来商议。
谁人当选哪州的重要官吏,他们尚且会先猜、后赌,暗自比拼,以在宴会上得以成为谈资。
更何况这一次更是事关了整个颍川日后的命运。
谁不想猜到个正确,而后每次宴席都是焦点!就和现在的陈长文一样!
“哈哈,”陈群登时大笑:“我料定,会是颍阴!”
毕竟那里是荀氏各宗齐聚之地,而荀彧正是投归曹操,为他撑起兖州、徐州内政的重要谋臣。
陈群曾与孔融相论,世间可称人物者几何,二人一致认为当以荀彧为首,当世无双。
无论才学、品行、心性、眼光,至少颖水无人能出其右,陈群暗中最为敬佩。
所以他认为,必以颍阴为据,逐步收取。
众人皆以为然,高声附和、把酒言欢。
第二日,张辽兵马就到了长社。
沿途清扫山匪数千,驱逐强寇上万,奏歌吹鼓风光入城,将城池据为己有,领县丞交接公务,把兵马驻扎在了长社县郊东西两城外。
沿途设下施粥之地,开县衙粮库养民,并且等待运送粮草的兵马到后,张贴布告数日放粮,发放借券,引入屯民三万,在春耕时于长社开垦无主之地为农田。
短短七日内,张辽声势横扫长社内外,令众贤惊讶无比。
一夜之间纷纷奔走相问张辽是谁?!
终于有见识广博者知晓,说出张辽乃是当年吕布旧部,而吕布的并州狼骑以劫掠为生,群狼过处属于是掠境而食。
但他现在居然在以德建将军之名,布米施粥,以救济流民。
又因此有不少已无家可归之人,为得长时粮食,争相加入屯民之列,拥戴张辽守长社,静待曹军入境。
张辽率军来得太快,几乎所有人论断都以为他要去颍阴,没想到却直接奔着长社县。
县城之中,本来自有三千余兵马驻守,那是当地的几个大家族和陈氏主导,在背后支持,这些兵马有不少还是来自于家族奴籍。
结果张辽大军未经通传与商议,直接兵临城下,又有天子诏书任命的将军之令,以扫寇为名,又真的拿出了附近几个贼首的首级扔在城下。
如何是好?抗则开战动武,甚至会被打为逆贼。
张辽此将,分明是来开路,曹操大军就在其后,一般相距不会超过七日,必至。
所以,他们很从心的选择了开门,并且拥军而入,共同赞美大汉。
暗中再将消息放出去,令其他家族做好准备。
但是现在,就轮到长社陈氏急了,他们真以为会相安无事,却没想到来得这么诡异,张辽竟是直奔长社而来。
陈群之父陈纪在家中苦思不解,只觉得张辽打算强占长社,再图其余诸地,想来他们陈氏也就是倒霉,被第一个盯上罢了。
但而后,接连传来张辽施粥布粮,推行曹氏屯田令的消息。
这又是要收治流民,积攒名望,以政绩来养民清静。
同时,还听闻了些许暗中诟病陈氏的流言。
光是其中一条,就足以让他们坐立难安:陈氏族中五囤粮,只肯百斛救山民。
这句话,把他们架在火上烤,百年清誉就这样惨遭动摇。
至此,陈群决定亲自进城,去拜见张辽,却两次没见到。
而且每次去之后,张辽都会下令加大放粮力度。
又三日后,张辽直接布告,粮食没了,爱莫能助,若能得世族商贾支持尚可继续,但未能得到当地名士接见。
好,这一下民愤骤起,声讨陈氏之声越发浓郁,气得陈纪差点没急火攻心过去,他当了一辈子的君子,却没想到老年来要历经这种事!
于是让陈群再去见张辽一次,兴师问罪!
若是不得善果,当联合家族举事,驱赶张辽此贼,或数其当年罪行,替君杀之。
此时,长社城外东营内。
程昱和张韩收得线报,喜笑颜开,张韩直接拍开了酒封,喝了一口,解渴。
程昱感慨道:“伯常深谙人心之道,颇有主公风范。”
之前程昱不过提了一次,他想用郭嘉计再更改些许,郭嘉计策虽好,却仿佛实在“劝说”长社陈氏与军揽民,颇柔,其选择权始终交托给陈氏。
当然,料定陈氏一定会来,那是基于郭嘉的了解。
但程昱觉得不够妥当,他打算用“威逼”的方式,以阳谋逼迫方可让陈氏不敢继续明哲保身,因为保不住。
他在陈留这一年太守,不是没有感悟,治理百姓轻车熟路,治当地士族更是得心应手,于是略改其计,提出“不见”。
听他这么一说,张韩当时就问程昱不考虑一下这样做会不会毁人一族的百年清名,程昱说“清名不为我用,则不值得尊奉也”。
张韩叹为观止,暗道无情。
所以前世才会出现这么多前男友系列,张韩心说。
于是顺着程昱的思路,打算给陈氏一点小小的“道德绑架”震撼,又提出了“断粮”与“祸水东引”。
一老一青一拍即合,付诸施行此计,暗中派出暗探煽动流言,把陈氏架到了风口浪尖。
人家在家里还叭叭品评天下人物,对曹操极其麾下文武评价定论呢,这把火竟然直接就烧到了脚脖子。
张韩此刻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真的要毁了陈氏、逼死那位大鸿胪,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比我还正的那种。”
程昱静静的看着张韩,听他把话说下去。
“此计依然有一条摆在明面上的可解之法,也算我为他们留了一条很坦荡的后路。”张韩平静的说道。
此时的程昱低头又思索了一番。
仓粮已断…燃眉之急…若借此急,则恩情很更重,人心向来如此,越是紧要的关头越能记住恩情。
此时陈氏入局施粮,那么一切流言都可自破,而且他们的名誉、风评还会再升。
嗯,人性,张韩在此计中保留了一丝人性,但不多。
合则皆赢也。
他旋即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看向张韩的眼神也透出几分欣赏:“伯常死地留有生路,却又是仁者仁心。”
在旁的曹昂听完两人的对话,略一思考之后忽然明悟,拍案叫绝,目光灼灼的看向张韩道:“伯常,我明白了,若是陈氏肯在危急之时续上粮草,既可揽人心众矣,又可解军中所谓的燃眉之急,且,彼此又能相安无事、乃至感激非常的精诚合作!”
“妙哉!就看陈氏愿不愿下此台阶了!”
他们等了小半日,张辽从城中传来了消息,陈群求见。
“见!”
张韩、程昱当即道。
是该去见一见这位颍川陈氏的名士了!
城内,陈群气势汹汹的来,陈词犀利,气质极硬,不带脏字的在张辽身前高谈阔论。
张辽身旁子弟宿卫,虽说听不太明白,却知道在发怒,也都按捺不住手握刀柄,随时准备斩杀此人。
但,张辽的涵养极好,始终保持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还在等待军师到来。
“陈长文好文采,骂我们恬不知耻,引祸于陈;骂我们自大无知,叼买人心。”
“但陈氏若能站出来续上此粮,待我主公一至,这数万百姓,数千流民的感激,不就全入你陈氏清名了吗?”
陈群转身看去,见到一位年轻儒生淡笑着走了过来,连张辽都起身向他行礼。
此时,就已知道他是此行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那么,在背后算计陈氏者,恐怕也是此人。
张韩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陈群的面前,依旧是笑脸满面。
一只手放在了案牍上,道:“长文应当思量一番,若是此时与我军交好,一同收治流民,无异于雪中送炭,日后定可传为一桩美谈,从而流芳百世,而个中曲折,无人知晓。”
陈群的脸色一抽,心里当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
被算计了。
这不就是一个下马威吗?区区竖子,也想将我陈氏随意拿捏!?
陈群冷冷地看着张韩,心中气节不消,自不愿低头,他双手悄然放在了案牍之下。
俄倾,猛然一掀!!
啊!?
纹丝不动……
陈群感觉自己手指都因为大力而嵌破了皮。
这案牍难道是钉在地上的吗?!
哎哟,好晚了,先更明日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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