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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街上开始兜售烘山芋时,苏州就算正式入了冬。
这就像是一种仪式,一记戳章,将时光锁在了五感之中——穿着夹棉布袄的老阿爹,推着那装载铁皮风箱的三轮车,吆喝着一口乡音,伴着热烘烘的山芋味,搅碎了湿冷的气息,一直能飘得很远。
在四季之中,陆怀还挺喜欢冬天的,冬天总能让她将自己幻想成热爱抱团取暖的小动物,蜷缩一隅,是独一份的平和与安全感。
儿现在,她当然更喜欢冬天了,因为她再也不需要去幻想自己成为猫猫狗狗了,毕竟现在抱团取暖什么的,有李玉娴就够了。
吱呀一声。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裹挟着那一股劲风,将院中的梅花枝吹得晃了晃,带着兜帽的家伙在进门关门的那一瞬,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从端庄静敛到跺脚抱耳。
今天的温度,确实体感很低啊......
陆怀窝在厨房的塌上,手里揣着热水袋,透过大玻璃,好整以暇地望着李玉娴,看她一路抱怀,穿过院子直往自己这边来。
好像一棵会跑的娃娃菜,陆怀暗笑。
“呵,冷吧,这么冷的天,病都还没好明白呢,不好好待在家里,我看啊,那个郭老师不给你发个恶劣天气补贴费或者全勤奖什么的都说不过去!”就等着李玉娴开门,陆怀将在肚子里囫囵转了好几遍的吐槽话丢出来,一边丢,一边起身将自己手里的热水袋塞给她。
“嗯?什么奖?”
李玉娴是听不懂陆怀那一通专有名词,不过她好像也不打算深究,只是先将热水袋递还给陆怀,而后顾不得扯下帽子放下包,拉开了自己棉服的拉链,从里头掏出了一坨热乎乎的东西,拿给陆怀:“喏。”
“嚯,今天又买啦。”陆怀见怪不怪了,哭笑不得地接过她递来的烘山芋,一颠分量,唷,比昨天还重:“虽然我爱吃,可也经不住连着三天都吃罢!”
周五是早上李玉娴出去买面包,带了两个回来。
昨天是在郭襄那边上完课,中午带了两个回来。
好家伙,今天下午上完课,又给她带了三个回来,个头还巨大!谢谢她为家里省米了......
“唔......”李玉娴面露难色,很是无奈。
陆怀已经有所预料,叹了口气:“那个阿爹又拉住你,非让你买是不是?”
哎,她家这位善良友爱心软的大小姐啊,是会体恤民间疾苦的,估计这人在那群老人家摊贩中名声都传开了,都知道她人傻钱多还不会拒绝,见了她就要推销她东西,虽然都是些不贵的小玩小吃,但总觉得李玉娴是被人欺负了。
“阿爹们在冷风中卖山芋是不容易,你光顾一下生意也挺好,让他早点卖完早点回家,但是......但是你有时候要分辨,因为啊......”陆怀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这种情况跟李玉娴说明,怕说了,李玉娴觉得她不够有爱心。
“我知道的。”李玉娴抿了抿唇,笑:“阿爹大老远看见我,眼睛都在发光......他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我,应是知道我要做他生意了。”
哈!
陆怀都能想象那个场景了。
所以说,这女人说聪明是聪明,说呆也呆,那一身的端庄清肃也就只能骗骗那些涉世未深的,要是遇上那久混江湖的老嬢嬢老阿爹啊,哪里骗得过人家的‘慧眼’,早就摸准了她这脸皮薄又好说话的性子。
卖红薯的要找她,卖海棠糕的要找她,就是那卖跑山鸡的都要拉着她!说了不买鸡,买了不会杀,以为这总能拒绝了把,结果人家阿婆一口说好,直接把三轮车拉到了家门口,给你把鸡在家门口拔毛剥皮送上门,陆怀都怀疑,要是李玉娴说自己不会烧,人家都能给你直接架口锅来烧好端饭桌上......
哎,怎么说呢,这不是坏事,但也不能说是好事。
总觉得无形之间好像多了些不必要的开支。
陆怀叹了口气:“你知道就好,哎,吃吧吃吧,趁热吃,一人一个半,公平公正。”
“噢......”
“也不早了,我索性就把菜热一热,早点吃完早点回房吧,反正也没生意,天又那么冷。”
“都听你安排。”
——
这一周,李玉娴还挺忙的。不是为自己做事而忙,而是为了准备艺林空间那边的一个年末老师才艺表演而忙。
这些老师们,画画的画画,写字的写字,乐器的乐器,唱曲儿的唱曲儿,到时候还要都整理成电子档,在网上开一个投票通道,让整个培训班里的家长孩子、老师自己的亲友团来投票,前三名可以拿大奖,不上前三的也能拿个参与奖。
不得不说,这郭襄是个会玩套路的,这不仅给老师们安排上了年末福利,还把‘招生办’的戏码玩得很溜,这老师们的看家才艺一拿出来,保不准就有那些被邀请来投票的家长亲友看上了,明年也把孩子们送兴趣班了。
哎,李玉娴呢,也是不免俗,相当认真地参与了。
这次她准备画一幅长桌那么大的画,将自己从前的画艺结合她如今靠画奥特曼小叮当总结出来的新画技,对家门口这条古道长街来一次描摹......那废寝忘食的劲儿,真让陆怀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她很想告诉李玉娴,这画画跟人家玩西洋乐器的,其实可比性不高,首先在动态静态这方面,很有可能就会输人家一个氛围吧。
且这么大的篇幅,除了在客堂里画,其他地方也实在施展不开,可客堂里又没有暖气,只靠陆怀给她弄上的取暖器和小碳炉,到底还是功效低了些,有时候没画上很久,那双纤纤素手就冻得白里透红的,看着让人心疼。
虽然陆怀是觉得有些难拿奖,但看到李玉娴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与热情进去,就也真心很希望她能获奖,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前三名的奖金,而是想让她的努力得到认可。
让一个古人,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可。
“若是我能拿奖,你想买什么?我给你买。”一大清早,李玉娴就继续她的大工程了,将手中的笔在砚台上的舔了舔,看向陪在她身边,并且有些昏昏欲睡的陆怀。
“我啊?”陆怀撑了撑眼皮,笑道:“我没什么想要的,但要是你能拿到第一名那个一万块的奖金......”
“嗯?如果我能拿到?”
“那我们就去买琴吧,不够的钱我替你填上,就当是这一年我给你发年终奖了。”
李玉娴听了垂眸,轻声道:“我还以为......琴的事就过去了呢?”
“那怎么可能让它过去,你喜欢的东西,我一直都记着呢。”陆怀看画布上的墨迹干了,就小心将手肘撑了上去,托腮抬眸看着李玉娴:“当然,就算你不拿奖,我也给你买好不好?”
李玉娴:“......”
“啊......你欺负我!”见李玉娴晦暗着不给明确的回应,陆怀一皱鼻子,先发制人撒起了娇。
李玉娴果然一愣,又疑惑又委屈:“我又哪里......”
“卖红薯的阿爹你拒绝不了,卖海棠糕的阿婶你也拒绝不了,偏是我这个与你同床共枕的家里人,你倒是会拒绝的,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陆怀跺着小脚,讲起话来像是只娇嗲忸怩的小黄鹂,似是李玉娴不答应,就立马要振翅飞走似的。
李玉娴听懂了,颔首一笑:“恶人先告状。”
“是你拒绝我在先。”
“好啦,那就,先谢谢乖乖了。”
“嘿嘿。”目的达成,陆怀高兴地站起了身:“那我先去洗衣服了,你画着,要是冷就歇会儿,反正郭老板不是给你们半个月准备呢嘛?”
“嗯。”
说着陆怀将手悬到小碳炉上方烤了烤火,等稍稍暖了暖,才往客堂外面走去。
脚步子刚跨出门槛,就见自家未曾阖拢的院门被人用力推开。
定睛一看,是秦阿爹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给她俩送吃的来了。
陆怀扬起笑:“阿爹!”
“心肝啊!”
陆怀心里一咯噔。
这......不是往常那宠爱的叫唤。
而是从字里行间、行为举止里透露出的惊惶,惊惶到控制不住地大声吼了一句。
陆怀慌了慌:“怎么了呀阿爹?”
“你阿婆,你阿婆。”秦百川顿足哭叹:“没了!”
陆怀僵住了。
连带着那一瞬的笑,都淹没在了如坠深渊的麻木中,即便她的自我意识还没有聚焦到这个所谓的‘没了’究竟指代着如何的含义,但身体早已在应激中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眼泪唰唰唰得掉,不受一点控制。
“什么......没了......”
再后,是一阵耳鸣。
身后好像听见了长凳倒地的声响,李玉娴过来了。陆怀努力地扣住了门框,隔着那一株院梅,在与秦百川的相视中,已然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先打120啊......”
秦阿婆走了。
急救电话打不打的意义都不大。
脑梗,在半夜,很突然。
事实上,在这样一个近八十岁的年纪里,即便身体硬朗,即便体检如常,可当死亡要到来的时候,依旧一点征兆都无。
秦阿爹极度自责,自责直到他弥留之际都还在念叨。念叨,为什么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分床睡,如果没有分床睡,是不是就能在半夜里发现阿婆的不对,是不是就能及时地送到医院,是不是就不用走得那么突然......
陆怀也不必说了。
她和阿爹阿婆的情义早已亲如至亲。
阿婆的离世像是为她再次打开了某个她永远都不想面对的阀门——人的岁数到了,终有一天会先步离开,阿婆如今已是,阿爹亦会,而所有看似密不可分的情深义重都将在那一刻消散,世上再无亲人。
陆怀不知他人会是如何面对的,单对她自己,无论多少次,她都无法坦然面对死亡。每一个亲人的离开都像是一次对她的撇弃,将她置于孤立无援的异世之中。
所以说,阿爹阿婆担心的也是对的。
她并不是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只是无法对身边留有的关系进行割舍,将自己困在了一座名为‘守护’的囚笼里,好像只要踏出一步,内心就将面临无端的谴责。
可这本质上并不会为自己带来永久的平安,尤其是当她想要守护的人已然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这也是为什么,阿爹阿婆总说,你要出去见见人,不找对象也要找些年轻的朋友,跟他们去玩玩吃吃饭......其实老人已经很努力在将一个封闭自己的孩子往外推了,即便他们也很不舍,很放不下......
丧葬的工作,陆怀本是不用出力的,她不是秦家的孩子,没有那个义务,可是秦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阿爹的一通通电话,先召请来的也不过是几个年过古稀的老人,然后一起在痛苦悲伤中商量着事宜。
所以当陆怀和李玉娴说想要帮忙的时候,老人们也没有回绝,只是一边言谢一边说:等你阿伯和婶婶回来,你到时候再把事都交给他们......
开死亡证明、销户、联系花圈店、找专业料理白事的人、预约火化......一步步的程序陪着阿爹走完,比想象中的要繁琐得多,很难想象,若是很爱很爱的人离世,究竟要耗费多少的理智与精力,才能遏制内心的痛苦,将这一切准备妥当。
阿爹已经年纪大了,若是平日只是吃茶看报无所烦心事倒也还好,可如今老来骤然丧妻,悲痛欲绝之下,也没有了那么利索的模样来接待吊唁的亲友。
有女儿,女儿远嫁他省没能及时赶到,有儿子,儿子在外有了新的家庭,常年没有回来的时候,嘴上说着马上到,人却迟迟不曾来,有孙女,孙女亦是远在国外......街坊邻里,知道情况又心好的,自然要唏嘘可怜一番,遇到不好的,还要再说风凉话,将从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做新闻说道几番......
阿爹要预备丧宴,陆怀就暂且穿着白布衣,熟练地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人,眼泪就没有停过的时候,李玉娴沉默地也坐在一旁,拿着纸笔,将吊唁之人的名字与数目一一记在了册子上。
期间有哭的,哭人怎么走得那么突然,没有一点点准备。
期间也有笑的,说人走得一点痛苦都没有,也算是好事。
期间阿伯来了,带着他的重组家庭,婶婶也来了,陆怀已经对她没有太多印象,再后来,还有姐姐的妈妈也来了......
人越来越多。
心却越来越空。
空到麻木。
空到似曾相识。
守夜的第二夜,客堂的厢房里是其他亲友一起打牌的声响,李玉娴已经撑不住了,伏在自己的腿上小憩。
迷蒙间,陆怀听到有人叫她,茫然抬起了头。
穿过天井,看向外门。
陆怀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顿时又守不住了。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