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渠从郑州出黄河,至盱眙入淮河,乃是大运河上一段重要的水系。
宋州便是运河上处于宁陵以南的一座都会,安史之乱时,因张巡抵抗住了叛军,宋州城并未遭到太多的破坏,规模依旧,人口繁稠。
原本历史上,杜甫年迈之后故地重游,触动了对亡友李白、高适的怀念,写诗回忆往昔同游宋州的情形,说的是“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可见宋州之兴旺。
今世,大唐并未再现那种“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的境地,世间少一首《遣怀》,宋州城更加繁华。
宋州刺史名叫郑慈明,出身于荥阳郑氏。
他听闻天子出巡到了宋州境内,原已做好准备到宁陵去迎接,然而这边才起程,他却得到消息,御驾已经折返回洛阳了。
对此,郑慈明并不意外,当即写了一封信给现今的河南转运使李峘。
送出信之后,他顿时感到一阵困意来袭,遂抚须自语道:“夙兴夜寐,忙了几个通宵,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啊。”
是夜,通济渠上依旧千帆过境。
舟楫声传不到城中,大宅内一片宁静,郑慈明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睡到大中午,他睁开眼躺在床上懒得起来,直到心腹管事在外面连着敲了好几下门。
“阿郎,出事了。”
“进来说。”
郑慈明气定神闲地打开了屋门,拿起一张报纸坐回榻上,道:“慢慢说,出了何事?”
“今早,有个年轻人到运河码头边的转运使司,说是要交接公文,亮的是户部的牌符。刘捷就没多想,让他到仓曹去了,过了一个时辰,那人还未出来,刘捷再招人一问,对方竟带了十多个账房先生查了今年通济渠经过宋州的各个账目。”
“那些账没问题,怕什么。”
“刘捷想到御驾昨日才走,今日就出了这事,担心有人针对阿郎,连忙派人来禀报,问是否把人扣下来?”
郑慈明思忖了一会,缓缓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查,此事就当不知道罢了。”
话虽这般说,他也看不进手里的报纸了,早膳也顾不得吃,直接赶到州署衙门,招过属下们又是一番敲打,说朝廷如今施行新政,督促得又严,让他们务必做好份内之事,不可违法乱纪云云。
义正辞严地说到这里,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竟是有人直接策马到了州署之外。
郑慈明暗忖何人这般无礼,接着就看到河南转运使李峘大步赶了进来。他一愣,连忙上前相迎,道:“李使君如何亲自来了?”
此时他已意识到出了问题了。
果然,只见李峘皱起了眉,拉过他,低声问道:“你未见到圣人吗?”
“御驾不是已转回东都了吗?”郑慈明错愕应道。
李峘脸色更加凝重,道:“仪仗确实返回了,我亲自到宁陵接的,但圣人并未在其中,只带了少部分人继续南巡了。”
“什么?可下官并未见到圣人啊,”
郑慈明不敢相信会出这样的事,他昨日听闻御驾转回,便认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搞错。
没想到这个天子如此任性妄为,一点也不体恤臣子。
须知,迎驾、送驾都是有一整套礼仪流程的,他们这些当官的准备这些流程往往都是极为辛苦,天子既不配合,这些辛苦自然也就白废了。
“你未见到圣人?”李峘原本皱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但他会去哪呢?”
“是啊。”
郑慈明也跟着思忖起来,接着,他便想到了中午听到的那件事。
踌躇片刻,他道:“使君,有件事……今日有个年轻人,到了宋州的转运使司查账……”
“随我接驾。”
李峘十分果断,闻言转身便走,大步流星。
郑慈明快步跟上,道:“使君放心,运河上的账经得起查,下官也经得起查。”
“我当然知道,但眼下朝廷在变法,变法就是变天。”
这日天色很好,他们匆匆赶到宋州转运使司衙门,翻身下马的同时就开始整理衣冠,迈着整齐的小步迅速入内,深呼吸着,准备对天子行礼。
“下官见过使君、见过刺史!”
然而,迎出来的却是转运判官刘捷,殷勤地拜见了二人。
李峘直接问道:“圣人呢?”
“什么?”
“今日前来查账的那个年轻人。”郑慈明拎起刘捷,追问道:“他在何处?”
“走了,带走了一些账本。”
李峘一听,忧虑地问道:“你拦着他没有?起了冲突?”
他是深知这些地方官员的秉性的,在地方上被捧惯了,拿腔拿调都是常有的,作威作福的也不在少数。遇到这种被要账本的事,只怕刘捷得罪了对方。
“没有。”刘捷却很机敏,道:“我原本很是窝火,想教训那人一顿。但想到御驾昨日就在境内,不敢造次,便先请示了刺史,他果然是圣人派遣来的吧?”
李峘心想那或许便是圣人本人,问道:“往哪边去了。”
“下官派人跟着,往城南去了。”
“随我去找。”
李峘马不停蹄,出了城,沿着官道走了一阵,见到了刘捷派去的人,一问之下,在前方跟丢了。
他遂要了地图查看,选了一条难走的小路继续往前找,果然,在一个山神庙前见到了一大队人,看气势便知是圣人的随行人员。
“竟真在此。”郑慈明叹服不已,问道:“使君如何知晓的?”
李峘没有得意,脸上的忧虑之色反而更深了,道:“这个村子有一片近年才分出去的官田。”
“原来如此。”
郑慈明说着,忽然想到一事,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似受了惊。
他意识到,漕运的账虽然没问题,但今年装船缴纳送到东都的秋税以及农户运到码头的粮食都记了账,还没与各个县署的平了。
他张了张嘴,想吩咐身边人一两句话。
“走吧。”李峘已开口道。
他们再次整理着衣冠,上前道:“河南转运使、宋州剌史,求见圣人。”
遂有一人出来,打量了他们一眼,道:“圣人不在此处,在前方的村子里。”
~~
李峘、郑慈明换了一身粗布衣物,走到一个农户的家门口,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当然哩,今年的年景好哩,不打仗,河也疏通了,能不丰收吗?”
“这么好的年景,老丈能过个好年了。”有个年轻的声音问道:“交完了秋粮,余下多少粮食?”
“二十五石,小老儿还种了八亩桑田,回头可织出四匹帛来。”
“老丈这四口之家,一年二十五石粮,过得很紧啊,算下来也就勉强可以维持吧?”
“一年到头有得吃那就不错哩,总好过往年啊。”
“老丈种了几亩田?”
“三十八亩,种出了五十三石粮哩。”
听到这里,郑慈明连忙迈步入内,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器宇不凡的男子正与一个老农对坐着,在院子里闲聊。
一瞬间,他便已确定这人便是当今天子,但还是回头一瞥李峘以确认一下。
李峘已经在行礼了。
“臣……”
薛白扫视了他们一眼,目光威严,同时挥手一摇,意示他们不可道破他的身份。
李峘想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止住了。
郑慈明欲言又止,坐立不安。
“这俩?”老农站起身来。
“老丈不必理会他们,是来找我的。”薛白道:“老丈种了五十三石,如何只剩下二十五石。”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下,算了起来。
“三十八亩田,宋州属于中等土地,田税为十一之数,每亩须纳一斗,老丈最多也就纳四石的田税。”
老农虽然没读过书又不识字,可在这件事上却还不糊涂,掰着手指头说起来。
“郎君有所不知啊,小老儿原本是没有田的,种的这三十八亩地,那是三年前租的官田,得交两成的田租咧,八石田租,四石田税,十二石哩,另外还有三匹帛。”
薛白看了郑慈明一眼,若有深意,继续与那农夫聊天,道:“这田地既然不是你所有,如何还要交田税,这是重复收税啊。”
“郎君这是什么话?小老儿还能不交税不成?”
“这田税,朝廷是向地主收的,不是向佃户收的,若是旁的地主把田租出去要多收一成也就罢了,州县衙门这么做,岂不是偷吃了一成的田税?”
随着这句话,郑慈明额头上已沁出了汗水,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
薛白已向老农问道:“那该是剩四十一石粮,如何只有二十五石?”
“还有支移钱,十二石粮小老儿可运不到洛阳,得由县署派人运……”
“好嘛,朝廷规定脚钱不收了,地方上就换了个好名字。”
老农听这年轻人嘲讽官府,有些怯,连忙道:“郎君说话可得小心些。”
郑慈明心里更怯,偏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之后便听这老农掰着手指头数。
除了支移,另还有农器钱,这是因为如今才分出去的田亩多,不少农夫都没有农器。
这农器朝廷虽然让各地的冶炼坊锻造,让地方官府租借给农户,但地方上却以派分这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为由,另征收一部分钱。
此外,和籴依旧是大头,也就是官府出钱买走农户的粮食,作为军粮或赈灾之用。
但薛白仔细一问老农和籴的价格,就摇了摇头,之后便看着郑慈明,许久不再说话。
郑慈明被看得愈发心慌,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道:“臣请陛下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吧。”
这场景看得那老农愣了好一会,眨了眨眼,道:“郎君,你可莫为了过瘾这般演着玩,要杀头的哩。”
薛白笑了笑,与郑慈明开玩笑道:“听到了吗?要杀头的。”
郑慈明大惊失措,又磕了好几个头,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都是各县官吏欺上瞒下!臣……臣失察!”
“失察。”薛白道,“但你的账做得很漂亮,你的功绩也安排得很好,很醒目,朕都看到了。”
“臣……臣惶恐。”
“不急,且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回宋州再谈吧。”
~~
回宋州的一路上,能看到包河流水潺潺,一道道水渠引着河水蜿蜒向各片农田,俨然一幅桃花源的场景。
继续向前,通济渠上船帆往来,繁盛非常,城池也很兴盛,道路宽阔整洁,商贸热闹。
不可否认这都是郑慈明的功绩,这些都不容易做到。
比如,通济渠因为携了大量黄河的泥沙,常常需要疏浚,此前安史之乱时河道便堵了,郑慈明能治理成这样肯定是费了心思的,包括这些水渠修成也不容易。
倘若薛白不是微服私访,而是随着仪驾由官员们引导而来,看到的全都会是这些功绩。
到了州署,郑慈明悄悄向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速去处理各县署的账册。
然而,他随着薛白进到大堂,却又是一愣。
因为他看到,竟有十余个账房先生已然在大堂上对账。
“如何?”
薛白往主位上坐下,道:“诸位可发现了什么不妥?”
“回陛下,并无不妥,宋州的赋税征税得当,正是依照朝廷规定每亩一斗的税额征收,与田亩数量相符。所征税赋,四成上供,三成留州,其余为公使钱、羡余,账目清晰,数额准确……”
郑慈明听着,却并没有看到欣慰,而是愈发紧张起来。
果然,便听薛白问道:“这些税额,是从宋州所有的田亩上征收来的。并不是只有一部分人交,另一部分人没交。”
“回陛下,据籍册所见,正是如此。”
“宁陵有五百顷良田,全属于荥阳郑氏所有,也交了税?”
很快堂上就响起了翻书声。
但一直过了很久,才有账房先生答道:“回禀陛下,我等未见宁陵有人据有五百顷良田。”
薛白又问道:“虞城县,有个名叫王喜的农户,缴了几石田税。”
翻页声又响起,这次过了大概半刻,便有人答道:“六石三斗的粟,四匹帛,其中有五斗的损耗与支移所费……”
“下邑县,潘二狗。”
“五石二斗。”
“同村的孟小丙呢?”
“五石四斗。”
“可朕亲自问了他们,数目并非是这个数目。”
“这,属下从账目里只能看到这些。”
薛白拍了拍手,道:“账做得好,把转运使司的账与各县署和籴的账对一遍,在查宋州所有的官仓。”
过程中,郑慈明一直想开口说话,偏是每次都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好给李峘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陛下。”李峘道:“臣有事想要禀奏。”
“好。”
薛白点点头,让他带来的人继续查,起身,招李峘随着他往后堂走去,举止显得十分随意,却雷厉风行。
若不雷厉风行,以郑慈明的能耐,根本不可能让他这么快就看出端倪。
薛白走到州署六曹的院子前,停下脚步,指着一块石头上的刻字,道:“字写得好啊,‘公生明’,道理也都懂。”
“陛下,郑慈明上任宋州不过两三年,宋州有再大的问题,并非他能左右。”
“朕知道。”
“一州刺史所能做的,不过是催县里缴粮,县吏不过十数人,各家各户之粮往往多是地方乡绅代征。”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李岘道:“陛下到天下任何一农户家中询问,都能问出不妥来。处理一县一州的官员容易,但再任命一人,恐怕也改变不了。”
薛白道:“朕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皇帝微服私访,到了长安近郊一户百姓家中,询问那百姓过得如何,对方破口大骂朝廷盘剥无度,那皇帝听了之后,很是惭愧,下旨免了那家百姓所有的赋税。因此事,他便被颂为明君了。”
李岘沉默片刻,道:“明君典垂天下。”
“朕明白了。”薛白道,“朕这样私下查你们,不是明君。得要装装样子,只说不做,才是明君。”
“臣斗胆。”李岘道:“治国在于规矩,陛下以坏了规矩的办法挑世子的错处,总能挑到,如此,不能服众,只会使人心惶惶,皆生怨尤。”
“你是说,错的不是宋州的地方官,错的是朕。”
李峘因薛白这样钻牛角尖而有些无奈。
他都说得很明白了,郑慈明的错误是天下所有地方官都在犯的错,而薛白以肆意妄为、打破规矩的方式揪出天下地方官的错,这并不能服众。
在他看来,这是诤言,是忠言逆耳。
他并不害怕薛白,因为他是大唐的宗室、忠臣,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臣不敢言陛下有错,臣唯请陛下体恤天下官员。”
薛白问道:“讨伐史思明之时,你支持朕。亲自押着粮食从扬州赶到汴州,为的是立功吗?”
李峘道:“臣为的是大唐。”
“那这次,朕变法为的也是大唐,你为何不支持了?”
“臣觉得很荒谬。”李峘实话实说,“臣看到陛下一直刻意与百官作对,百官是支持陛下登基的功臣,是为陛下治理大唐的帮手,陛下却从不体恤他们。朝廷的困境在于中枢收税愈难了,陛下却一直在减税。”
“你说得不错,正是因此,朝廷才得变法,向该交税的人收税,减轻百姓的负担。”
“臣斗胆再问陛下,倘若陛下正站在一根树枝上,此时需要木材,难道会砍掉脚下的树枝吗?”
薛白仔细打量了李峘几眼,道:“你是这么觉得的,因此想方设法地劝朕回东都,是吗?”
李峘犹豫了片刻,道:“是。”
他此前一直有心事没说,此时才终于开口,道:“臣担心陛下的安危,请陛下速归东都。”
“为何?”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白偏还要追问,让李峘感到有些为难。
也就是他身为宗室,胆子大,遂干脆直言道:“陛下一意孤行,新政又过于严苛,难免会逼反一些官员,臣恐有人会对陛下不利。”
“比如,刘展?”
薛白这问话的语气显然不信刘展要反,像是更相信郑慈明会对他不利。
或说他更相信一些保守派故意逼反刘展,以阻止他继续变法,比如眼前的李峘。
“是。”李峘道:“刘展曾在臣麾下,正是臣收到举报,便让李藏用暗中调查他,得知他有谋反之意。因此,臣特意从郑州赶至宋州,劝陛下东归,恳求陛下信臣,臣绝非为包庇郑慈明而来。”
照他的说法,他收到举报、查到刘展要谋反,一方面告诉颜真卿,让颜真卿上表劝回天子,另一方面也写信给各州官员,让他们阻拦天子继续南下,同时,他自己也赶过来相劝。
只不过他此前的表现太过着急,加上宋州的赋税被查出问题。看在薛白眼里,倒显得李峘是个大贪官,跑来是为了遮掩罪迹一般。
这天傍晚,禁军追到了郑慈明派去送信的使者,拿到了郑慈明写给李峘的信。
薛白拆开看了,信上所述,却是给李峘回信,说天子并未南下,请李峘放心,后面则是赞颂了李峘的忠肝赤胆。
这般看来,李峘说的都是发自肺腑。
次日再奏对,他依旧是这个态度。
“臣恳请陛下回京,社稷安定,在于尊卑秩序,绝非微服私访啊。”
薛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反而问了个题外话,道:“你说,宋州的税赋出了问题,罪不在郑慈明,这是天下官员皆会犯的错。那你再判断一下,郑慈明是否有贪墨重税、侵占田地?”
“臣了解他,他出身名门,品性高洁。御下不严,或有纵容包庇之举,绝无贪墨侵占之行。”李峘道:“宋州的税赋,不过是陈年积弊,难以解决罢了。”
在李峘看来,薛白强迫地方官只靠新法就实现税赋均衡,完全是强人所难。
“那好。”薛白道:“那便打个赌,倘若果真如你所言,朕便立即起驾东都。但若是朕拿到郑慈明贪墨的证据,你便随朕见一见刘展吧。”
“臣遵旨。”
李峘行了礼,还未直起身,却已有人捧了一个带血的匣子进来,双手递在薛白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