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一波又起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狱卒苗大壮晃着手里的钥匙,将押着的中年男子推进牢房里。

“老实待着吧你!”

苗大壮锁上门,转身正要走开,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命令。

“慢着。”

那声音不响,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苗大壮转过身,不耐烦道:“有甚鸟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

“狗贼,你是我儿。”苗大壮啐了一口,“我管你他娘是谁。”

“我是严庄。”

“管你是盐装糖装,在我这,你怎么装都没用。”

苗大壮骂骂咧咧,往木栅上又踹了一脚,却见那中年男子端坐在茅草堆上自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态度,这是他在以前的囚犯身上从来没看到过的。

他揉了揉眼,仔细一瞧,暗忖这是官气啊。

严庄不急不徐又道:“你不妨去打听一下,我曾两次造反,扶立过两个皇帝,包括当今天子。如今你我有缘,我可送你一场富贵。”

“富贵?”苗大壮不当一回事,“鬼才信你。”

“你的气运到了,大富大贵指日可待。”

苗大壮懒得多理会这囚犯,直接就走掉了。

严庄眼神里浮过思虑之色,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假寐,维持着高官贵人的风范。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顶的小气口终于透出光亮来,终于,那狱卒带着叮当作响的钥匙声来了。

“还真是严公。”

苗大壮语气稍微敬重了些,却还有带着傲慢之色,道:“可惜了,严公你成了牢囚,还能给我带来甚富贵?”

严庄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再来,淡淡道:“你来找你的富贵,我给你指一条路。”

“哈?”

“你到城北丁旺赌坊,找张掌柜,问他‘是否想知道严庄说了什么’,之后,他每问一句话,你便向他收十贯钱。”

苗大壮当即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问道:“真的?”

严庄淡淡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问吗。

苗大壮不自觉地搓着手掌,暴露了他对这份钱财十分动心。

可他也有一股小人物的精明劲,嘴上却道:“不对,你想害我哩。替你带话,可是犯大唐律的事。”

严庄闭目不答,一副笃定的模样。

苗大壮眼珠转动,自思量了一会,嘴里说着“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便大步走掉了。

严庄睁开眼,看着那离去的脚步愈到后面愈快,心知苗大壮一定会替他带话。

那丁旺赌坊乃是燕军降将张忠志开的,张忠志投降之后,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范阳府学为人质,但却在平卢广纳姬妾,又生了许多子女,连私下让人开赌场都是起名“丁旺”,隐隐透露出有可能与朝廷反目之心。

严庄手里有不少张忠志的把柄,如今他落了狱,张忠志必然关注事态的发展,一点小钱肯定是愿意花的。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夜里,苗大壮又回来了,神态已然完全不同,抑制不住的眉飞色舞。

“好嘛,严公你还真有些能耐,张掌柜让我来问你几句话。”

严庄道:“这不过是些小钱,我说了,你将要有大富贵。”

“我就爱赚小钱,不求大富贵。”苗大壮道:“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说有的没的。”

“好。”

严庄心中微哂,老老实实答了,一二日内,他便助苗大壮赚到了不少钱。

可接着,在苗大壮正志得意满之际,严庄问了他一句话。

“那些钱,你敢花吗?”

苗大壮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你若敢花那笔钱,旁人知你突然暴富,必知你在牢狱里收受贿赂,于你有杀身之祸,那些钱,劝你趁早丢了吧。”

“放屁!”

苗大壮自是不可能把到手的钱财舍弃掉的,心想着藏起来总是早晚能用的。可渐渐地,他也感到不踏实。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拿钱带话,已经上了严庄的贼船了。

严庄只要一开口就能戳破这件事,自己要么丢掉差事,搞不好还要被杀头咧。

苗大壮想到这里,难免心虚,当即就露了怯,眼神游离了起来。

严庄遂道:“放心吧,你命里有这一场富贵,谁也拿不走,我便是来助你的。”

他是连安禄山都能怂恿叛乱的人,要想拿捏一个小人物,更是手到擒来。于是连哄带骗,让苗大壮替他联络了更多的降将。

这个过程中,苗大壮又收了许多钱,愈发不安起来。骤然得到了超出他能力太多的钱财,使得他完全被这些钱财俘虏,成了钱的奴隶。

由此,严庄也就能更容易地操纵苗大壮了,寻了个机会,故作神秘地问了一句。

“你可知自己的富贵在何处?”

“你要是想让我放了你,那不可能,我也做不到。”苗大壮十分警惕。

严庄嗤之以鼻,道:“我不需你放了我,只需你找纸笔来,让我写一封信,你替我送出去。”

“不行,那我不就成了你的同谋了。”

“呵。”严庄道:“你可知近来与你联络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手里握着范阳几乎所有的兵马,他们对我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能与我同谋,便是你登天的造化。”

“你说得这么神,还不是在这里蹲牢狱。”

“我蹲的是牢狱吗?”严庄道:“是时机。”

苗大壮还没见过这么有气场的人,又被唬住了。

严庄见状,终于向他透露了一些东西,缓缓道:“范阳毕竟是范阳将士们的天下,现在天子跑来作威作福,诸将皆感不满,尤其是我被打入牢狱,更是要激起大变乱啊。”

这话,苗大壮信。

安禄山、史思明造反时,他已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经历过当时的动荡。

“这封信我写了,若能阻拦叛军,那你是功臣;若不能,待到时局有变,你还是功臣。明白吗?”

苗大壮愣愣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严庄懒得再作解释,道:“拿纸笔来。”

苗大壮至此已经懵了,遂出了大牢去寻了纸笔来,严庄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两页,折好,仔细叮嘱了苗大壮该如何将它送出去。

“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之后,你富贵可期矣……”

这件事之后,严庄也就没有更多手段了,坐在牢中耐心等了两日。

他掐指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又在送饭时让苗大壮近前来。

“想必这两日内,范阳城就会有变乱发生。介时,你第一时间来此,开门放我出去,我保你一场荣华。”

“我都说了,我放不了你,牢头能杀了我……”

“到时天子都得丧命,岂惧一牢头。”

严庄冷笑一声,竟是狂态毕露,再无顾忌。

他站起身,挥舞了两下手臂,指点江山,十分激昂。

“这会是我第三次造反,引范阳兵弑君,这个皇帝操之过急了,必然要为他的新法殉葬。到时长安幼主即位,河北诸将各自裂土自封,不再管朝廷管辖,我亦会是一方诸侯。”

苗大壮听得一愣一愣的,后面那些也没能听懂。只记得严庄最后像他承诺了一句。

“到时,你的富贵也要来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苗大壮从害怕渐渐开始期待。

被押进牢里的贪官污吏日渐多了起来,严庄会在牢里与他们谈论着新法的利弊,认为皇帝是做不成的。

苗大壮偶尔听了一两句结论,了解到当今天子正在激化矛盾,时局要动摇。

他遂觉得世上旁人都是蠢货,唯他从严庄的分析中看到了未来。于是每天睁眼第一时间就在想,今天是否会生变,从此自己要也当人上人了。

这天,他在班房里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牢头正在与人聊天。

“好大动静。”

“是田承嗣、张忠志他们入城哩……”

这句话落入耳中,苗大壮倏地惊起,擦着口水就跑出来,站在那盯着牢头,目光落在牢头腰间挂的一串串钥匙上。

变乱已起,他要一飞冲天了。

“大壮,你瞪我做甚?!”牢头还在吮着一根鸡爪,抬起头来,叱了一句,“愣种,尽天呆头呆脑的。”

苗大壮道:“田承嗣、张忠志反了。”

“什么?”牢头露出诧异的表情,道:“你从哪听说的。”

苗大壮心想着,只等城内大乱,就要牢头留下钥匙,他要把严庄等人都放出去。

因这些念头,他不免显出狂态来,对牢头也不再像往日那么恭敬。

“娘的,你还看我。”牢头恼了起来,“皮痒了想让老子收拾一顿是吧。”

苗大壮心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等我飞黄腾达了,让你跪在地上啖狗肠。”

也就在此时,有官吏迈着大步走来,道:“传个话,三日之后,将严庄押赴南城门,斩首示众……”

苗大壮有一瞬间还在想这是天子眼看着叛乱了,要除掉严庄,可快就反应过来时间在三日之后,那或许就意味着并没有叛乱发生。

“滚开,你个愣种。”

他还在发呆,已被牢头撞到了一边,这一撞,他的美梦也就被撞醒了。

三日之后,南城门附近站满了人。

苗大壮跟在两个狱卒后面,看着严庄的背影,感到每一步踩出去都是软的。

他害怕极了,知道如果被严庄牵连,自己就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家小。而严庄只需要大喊一声就能害死他。

因此,他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直到听得那一声“斩”,才突然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吓尿了。

“苗大壮,你真是个愣种,看人杀头也能吓尿了,滚。”

“诶。”

苗大壮连忙应了一声,飞快跑回家里,抱起他这阵子收到的钱就往外跑,一路跑到一个断头巷里,四下一看,见无处可去了,他把手里装钱的布包往地上一丢,见了鬼般的就逃远了。

他知道自己也许会后悔。

当他终于逃回家里,喘着气,站在院子里看向天空,听着隔壁院子的鸡鸣狗吠,孩童的打闹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前阵子就像是魔怔了,此时只希望没有任何的变乱,能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斩!”

薛白看着严庄的头颅应声而落,目光向田承嗣、张忠志、侯希逸、刘客奴等范阳将领们扫视了一眼,见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其实,严庄不过收买了裴奰对付颜杲卿,就已发生的事而言,罪不至死。别的不说,天宝年间的政治斗争当中,手段比严庄恶劣者不计其数。

但薛白还是处斩了严庄,因为知道这些范阳将领们私下里都与严庄有所勾结,有利益往来。杀人灭口便是为了安他们的心,以示既往不咎之意。

这并不代表朝廷软弱或妥协,相反,在前几日,诸将最有可能叛乱之际,薛白没有任何的安抚,安坐于范阳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直等到他们纷纷到范阳请罪,才宽恕了他们。

于是,一颗首级被挂在了城门之上。

“我本以为,严庄会再次造反。”

田承嗣正抬头看着,忽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话,转头一看,见是张忠志。

他摇了摇头,道:“难,我不会跟着他再造反。”

“因为你的子侄也在范阳为人质?”张忠志低声问道。

“与这无关。”田承嗣道,“若是圣人登基之前,或许还有机会。可朝廷军屯这么久,士卒们人人皆有田亩马上要丰收了,割了麦,大半都是自己的,谁会跟着造反。”

“看来你有打算过?”张忠志道,“否则你怎知士卒们不跟你。”

“啖狗肠,不必拿话套我。我在关中就是败在圣人手上,如何还敢反他?”

张忠志叹了一口气,心想严庄说的不错,朝廷原本是通过控制高门大户来控制天下,通过控制各地将领来控制士卒,而变法的本质,就是削弱中间这层关系,直接增强朝廷对庶民、对士卒的控制力。

这次不叛乱,随着越来越多新政策的推进与落实,往后就更难了,安安稳稳地当大唐臣子罢了。

而此番张忠志没有叛乱的原因与田承嗣不同,他是被小儿子写信说服的。

张惟简在范阳府学随着杜甫读书,如今已学有所成,写信给张忠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各种分析,称顺服天子才是张家的长久之计。

那信,张忠志没太看得懂,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儿子里终于有一个文武双全、见地不凡的了,早晚要成才,把他的家族传承下去且越来越兴旺发达,像是世家大族一样。因此,他不忍坏了儿子的前途。

说来可笑,薛白一心变法以削弱世家大族,而严庄所作所为却是想要成为世家大族,张忠志之所以没叛乱亦是想成为世家大族。

这般看来,薛白倒像是一个独行者,逆着人们的心意,为了可笑的理想而一心孤行。

可他心里坚信,他才是顺势而为的那个。

随着不停的发展,大唐已经到了世族注定衰弱,寒门庶族逐渐崛起的时候。阶级之间的差距不断减小,这是不变的规律。

那些沉默无言,还不能发出声音的人,才是新政的支持者,厚实而庞大,这股力量也终将得以展现。

~~

范阳诸将没有变乱,薛白在河北的行事也就顺利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洛阳紧急递来的文书。

展开一看,薛白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到了一边,继续与河北诸臣谈笑风生。

直到所有官员退下,他才再次摊开这封信报,独自坐在那一字一句地再看了一遍。

其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新任的江南东道安抚使刘展谋反。

刘展其人,薛白见过几次。那是在讨伐史思明之时,刘展被借调过来,他颇有能力,立下了一些功劳。

但最让薛白印象深刻的是刘展出身微寒,为人有城府,不苟颜笑,但对士卒非常体恤。正是因此,薛白才在施行新法后调他到江南东道这个税赋重地,让他以武力保证新法的施行。

这种情况下,有人告刘展谋反,薛白的第一反应是为了阻挠新政的诬告。

可他收到的这封密报里,却是指出刘展乃是开元二十三年间在东都造反的刘普会的养子,甚至牵扯到天宝年间华清池刺杀玄宗的案子。

密报里还列举了一些罪证。

薛白轻轻敲着手指,闭上眼思忖着,认为这件事不是小事。

若刘展真的反了,后果必然非常严重;就算他不是真心谋反,有人罗织出这么详尽的罪名对付他,未必不能真逼反他。

奏折是以杜有邻的名义递来的,而具体查到刘展往事的,却是如今在江南东道负责变法的转运使李藏用。

这件事与裴奰弹劾颜杲卿一事很像,可想而知,往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类似的事。

薛白或许可以从河北赶赴江南处置,却不可能再从江南赶到山南、岭南,这不是天子该做的事。

可以预见朝廷变法的阻力正在逐渐加大,薛白思来想去,决定依原计划沿运河南下。

而刘展正在苏州,若他真心谋反,一旦御驾过了江淮,他便有可能沿运河而上,劫持天子。

但目前并没有人阻止薛白,此事是密奏,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数日后,薛白从范阳启程,继续巡视河北。

临行之前,他下旨放了颜季明,却也贬了颜季明的官,惩戒他闯入朝廷封禁之地,这是依唐律处置的,毕竟颜季明与史朝英来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你阿爷说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想把你送到长安,你怎么看?”

“陛下,我没有不务正业。”颜季明道,“我想留在河北,想要有朝一日为大唐扫清外虏,平定塞外!”

“你已经被罢官了。”

“陛下不是说过吗?只要史朝英立下功劳,便能证明我的清白。”颜季明道:“我要去回纥部再次劝说她的部属。”

薛白摇头道:“那你还是随我走吧。”

“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是私下里劝臣的?”

“算是旨意吧,说来,你也算是国舅。”

“怎么能‘算是’呢。”颜季明道:“大唐男儿当纵横四海,廓清寰宇。我不愿回长安当甚国舅,显得与杨国忠相类。”

薛白看着他神彩飞扬的样子,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于是,点点头,纵容了他。

~~

御驾继续南下,一个月后过了黄河,到了宋州,薛白收到颜真卿的奏折,请求让他结束巡视,返回东都。

原因是,颜真卿认为刘展叛乱之事是真的,且是切实看到了证据,可以证明刘展参与了当年华清宫的刺驾案。

此前,薛白一直认为,刘展与颜杲卿一样是因为新法而被人冤枉的。他依着原定的计划南巡,其实也是想表达对刘展的信任……因为相信刘展才敢没带太多兵力就亲赴险地。

但颜真卿的奏折打破了薛白这个想法。

他再继续南下,很可能是会有危险的。

考虑了许久,薛白提笔给颜真卿写了回复,他认为哪怕刘展真的要谋反,但其刚到苏州,不可能有充分的准备,何况眼下还没举旗。若天子因此惧怕而不前,坠了朝廷声威不提,反要被刘展察觉到事情败露。倒不如他继续南下,趁刘展尚未发动将其摁住……

写了信,薛白吹干墨迹,忽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刘展刚到苏州,便是叛乱也掀不起大波澜。颜真卿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担忧之意却很深,一心要让他返回东都,担忧的真是刘展吗?或是有其它不便言说的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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