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人生3

我来之前,自己首先就犯困惑,觉得自己这些话适合在清华讲吗?我讲了以后会不会给胡老师带来不好的牵连呢?这些年以来,我事实上已不太谈这些话了。我甚至也不对我们的文化和文艺提出批评了。以我的眼我看到了应该批评的现象,在我们的电视里,一个时期以来,除了帝王将相就是长袍马褂,我们已经失去了对于现实反应的能力和关注了吗?有时

候我觉得我真要说话,但是我一想好多电视台领导都是我的朋友,好多编辑演员也是我的朋友,还有我会质疑自己的心态是不是对的。你是不是以一种老夫子的心态来嫉妒我们青年人娱乐的权力呢?如果这样问自己,觉得自己是太可鄙的一个人了,你看着大家娱乐你自己不高兴吗?但尽管这样,我还是忍不住写了一篇作品叫做“皇帝文化化掉了什么”。在21世纪初年,我们国家集中推出了一批皇帝文化,而且有些皇帝文化完全把皇帝们加以美化和歌颂,尽管他们也有缺点,但我感觉到他们是穿古装的“孔繁森”。我觉得那些剧里所传达的是这么一种意图:看,做一个皇帝,他是多么地不容易啊!你们做老百姓的,身在福中,还想干什么?你们还不感动吗?你们还不做一个更好的百姓吗?所有的天子,变成了那样一些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而且我们的歌词中直接写“你把你的身影投在我们的神州大地上”,“你把你的热血洒在什么什么”,真是反进步、反民主、反文明的文化现象。

再就是电视剧中不断出现少爷型的翩翩青年和那些美女们拥有亿万资产的大公司。而我们现实生活中没有看到那样多的情况。所有这些电视剧在我这里看来也不过是那公司、那女人、那阴谋和那一大笔钱。我们几乎完全放下了对于我们这个国家的现实的关注,尤其是对于底层民众的生活的关注。当然我们知道文化有一种功能,就是当它走到极端的时候,必然会有调整。那现在确实我会看到,我数了数,有《母亲》、《继母》、《嫂子》、《五妹》等等这样一些剧目出来,我会觉得欣慰。至少我们的视角已经转向了一般百姓的家庭生活。尽管它只不过是亲情主题上的,也比那些玩意要强。我的一个欣喜就是在评奖过程中,所有那些大剧有时候还是得的第二类奖的最末奖项。证明我们的观众、评委们开始萌发起来要求

文学文艺反映现实的愿望。那当然,在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下,对于我们的青年是有伤害的。二十六号上课的时候,前三次课我只讲了人文主义,不讲别的。要求我的学生必须在老师上课之前起立。我说这跟师道尊严没有关系。老师不是说在这里面对五十多个学子说我要一点尊严。而意味着,当学子们起立的时候,是一个“场”已经开始了,一个特殊时段开始了。

他们通过起立对老师讲课提出一种要求,老师接受这种暗示,我要对得起你们往起一站。再接着,我说因为我们也是有学生刊物的,有三种,一种是校方的,两种是我所支持的,老师经常要写几个毛笔字去卖钱,至少还是名人,是吧?我可以让同学们办刊物。上学期期末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个老师在开会时说,要不我们有个刊物就暂停吧,不是钱的问题,关键在

于质量。我经常看到,我的忧伤啊,我的痛苦啊,我昨夜的梦啊,我幻想中的白马王子啊,我的天哪,交的作业也是这样。老师真想看一下你的父亲啊,你的母亲啊,你曾经遇到过的什么人什么事啊,看不到。因此我觉得,请你们把头抬起来,把目光望向远处,超越大学校园!如果你们还是什么都望不到的话,请转身回头,望你来自的那个地方。我想在座的一定

有相当不少的是农村家庭的同学吧?把你所经历的那个小镇、那个农村的生活写给我们看哪!但是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我所面对的那个文化是那么强大。谈到文学写作的文化关怀问题,我的同学们,你的眼睛真的都看不到,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有一些比我们大学学子人生更艰难的人生吗?或者你们听到过没有?不要把以为听到的写出来就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大多数也是听来的。作家应有一个本能,他的耳朵要特别灵敏。《苔丝》这一部书,是哈代听来的一件事。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不过是报上的一小条新闻。你有情怀,你听到了可以表达。但是我的学生突然说,老师,如果我们自身并未经历那么样的人生苦难,而我们去写那样的人,我们是不是太矫情?这话我当时愣了一下,问:“孩子,你接触了什么?”我想到有些电影里,那些母亲和父亲们,经常看到陌生人要伤害自己孩子的时候会说:“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学生们接触了什么让他们说出那种话?“矫情”两个字在那样的话里,意味着会使五千年文化的全部人文主义都没有意义。我们于是可以说:雨果写《悲惨世界》是很矫情的啊!因为他是贵族。尽管是他虚构出来的。雨果是矫情的;托尔斯泰是矫情的;屠格涅夫是矫情的;左拉是矫情的;巴尔扎克是矫情的。当我们以这样的状态去看的时候,我们还剩下什么?这是极为可怕的。学生在写论文的时候,我会非常严厉地批评他们,我觉得我本来是讲“创作与欣赏”,但我已经不是在讲这个问题,而是讲情怀问题。同学们觉得读到研究生了,然后说:如果某些苦难根本与我们无关,我们又何以能为之感动?潜台词是说:企图通过这样的作品来感动别人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这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理念。我在跟其他国家的人接触中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状况。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我提倡读一点人文的作品。如果大家喜欢写的话,就像我对我的学生说的:抬起头,放开目光。写作这一件事,不像小曲之与小女子的关系。小女子悲了也哼歌,婆婆给气受了也哼歌,高兴了也哼歌。写作和人的关系不是这样。写作说到底是把这些人的命运写给更多的人看。当我的命运和这些人同命运的时候,我要写这些人;当我的命运已经超高于这些人,已经从贫苦的层面上升起来的时候,我更有义务这样做。这才是写作和我们热爱写作热爱文学热爱文化的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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