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砚觉得他们母子三人像个笑话。
他的生母出身贫寒,父母早亡,是个柔弱善良的女人,叫赵巧儿,在赵砚的记忆里,邻里街坊叫她巧娘。
好在她运气好,至少当时的所有人都觉得她运气好,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纪长些,颇有家资的男子,姓江,巧娘叫他二郎。
只是江二郎在外赚钱,十分忙碌,一个月里只有三五日在家。
巧娘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守着自己的小家,为丈夫生下两个儿子。
或许她也怀疑过,但丈夫为他们攒下的家业越来越多,对巧娘温柔和气,从不吝啬,甚至不曾有通房侍妾。
巧娘忙着照顾两个孩子,渐渐打消了那些念头。
丈夫十分疼爱这两个孩子,知道他们科举有望,大为高兴,送他们兄弟二人去书院读书。
长子不及弱冠,便高中二甲进士,春风得意,他为长子说了一门亲事,二人夫妻和睦,长媳很快便有了身孕,顺利生下长孙。
除了江二郎和往日一样辛苦忙碌,经常不在府上,这里实在是个令人羡慕的家。
直到某日,长子看妻子照顾儿子实在辛苦劳累,便突发奇想,把儿子丢给他年轻的二叔,径直要带着妻子出门玩耍。
因为夫妻两人当初在城外的道观中第一次相见,便想再去一回。
可万万没有想到,长子在道观中,看到自己熟悉的父亲身披华服,扶着满头珠翠但满脸病容的贵妇,身后有人唤他父亲,有稚子唤他祖父。
他和妻子万分震惊,道观中的道士告诉他,那是兴国公和他的郡主夫人,他们的长孙骤然夭折,一家人来道观,想为那个孩子超度。
电光石火之间,长子便想清楚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他能去官宦子弟才能去的地方读书,为什么他的同年都外放去了地方上,但他留在了翰林院,为什么他的父亲常年不归家,这一切,都有了说法。
因为这个家,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长子太过年轻,他无法冷静,无法接受,想冲上去质问那个男人。
但他被国公府的护卫拦住,兴国公的随从悄悄跟他说,让他冷静下来,不要在这样胡闹。
长子怒不可遏,这样的事情,他要回去告诉母亲和弟弟,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假的。
于是他和妻子立刻下山离开。
但就在下山的路上,马车翻倒,夫妻二人摔下山坡,长子护着妻子,他当场离世。
他的妻子被撑着最后一口气,被送回家中,将真相告诉了母亲和弟弟,再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便追随丈夫去了。
巧娘受不住两重的打击,昏死过去。
兴国公得知长子和儿媳离世,匆忙赶来,被次子抓着衣领质问,没有反驳。
那就是真相。
他不是什么江二郎,他叫江平山,是当朝兴国公,他的妻子是福灵郡主,他们是皇亲国戚。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江二郎,从来都没有。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这二十年,根本就是镜花水月,根本就是个笑话。
兄嫂离世,母亲一病不起,父亲,呵,他根本没有父亲。
当年的江砚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险些发疯。
可他到底没有疯,他怀里还有兄嫂留下的稚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发疯。
他日夜抱着那个孩子,独自操持兄嫂的丧事,独自照料精神恍惚的母亲。
兴国公隐藏多年的秘密被翻出来,也得向郡主和国公府交代,他连自己长子的丧事都顾不上,只是打发自己的亲随过来。
将兄嫂下葬之后,赵砚立刻带着母亲和侄儿,搬出那个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家,他将自己和侄儿的姓都改为赵,因为名字是母亲取的,所以不曾改动。
过去的十几年如同一场大梦,梦醒了,赵砚还要继续活着。
兴国公来找过他们,但赵砚绝不承认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他放弃学业,在陆愉的帮助下去了锦衣卫,拼命般办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他站在这里,向季桑说出他的家事。
季桑听罢,沉默许久。
这样的事情,活生生像是话本子里才有的。
可这却是赵砚真正的经历。
季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砚和她太不一样。
赵砚也不看季桑,他不想从她脸上看到“可怜”或者“同情”。
她问道:“你去锦衣卫,是因国公府打压吗?”
赵砚答道:“是,他从前瞒得太好,国公府几乎无人察觉,事发后,有人必定不能容我和善思。”
陆愉一个不太聪明的女子,都能给他们带来麻烦,何况是那些真正的高门贵人。
尤其那位郡主,她是皇亲国戚,兴国公府中没有一个庶子庶女,只有她嫡出的两儿一女。
季桑道:“除了你在锦衣卫中可能遭遇的险境,还要警惕国公府的打压,对吗。”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心怀希望。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利益考量,做出最正确最合适的选择。
赵砚心想,季桑是个冷静沉着的女子,他不怪她,她没有任何错处,她应该为自己好两个孩子负责。
一旦选错,她的人生,她两个孩子的人生,都有可能陷入绝境。
季桑定定地看着他,赵砚也同样看着季桑。
她的眼眶渐渐泛红,语带哽咽,她道:“赵砚,我能够猜到你要做什么。”
赵砚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状况的,他甚至会做得更多。
她有些站不住,握住了赵砚的手臂。
她想,真的能赢吗?
赵砚扶住她,道:“你这样聪明,自然能够猜到我想做什么。”
“我说过,为了我的私心,迟迟不肯坦诚相告,这是我的过错。”
季桑这样谨慎,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他这样复杂的身世,必定会敬而远之的。
但她不知道。
是他,一次又一次隐瞒了她。
是他,为了自己的私心,没有拒绝她的接近。
是他,在他们第二次相见时留下了那枚发簪。
他很清楚,自己陷于何种境地,他不应该再让其他人卷进来的。
他也想问自己,真的能赢吗?
季桑犹豫许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赵砚,我不能用我的孩子们来赌。”
她可以赌,孩子们绝不能。
她可以一败涂地,孩子们也不能。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对不起赵砚,我不敢相信你。
得到这样的回答,赵砚并不意外。
回想这些时日,他出入她的宅子,和她同桌而食,和她说笑,和她一起逗孩子们。
这是他的第二场梦,美梦。
现在,梦要醒了。
赵砚上前半步,将她搂在怀里,将头搁在季桑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有些费力,他道:“我看孩子们都喜欢这样,我也想试试。”
确实很舒服,赵砚想,他手里捏着那枚银簪,半晌还是收了起来。
季桑慢慢抬起手臂,将他圈起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
就到这里了,他们都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