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立冬

梓州的繁华是浮尘世间的一粒幻影,如华胥之梦。满城的灯火,也难掩内心深处的寂寥与虚无。比起绽放的烟火,洛影更爱那株与望日之月融为一体的梓树,像极了故乡的模样。

至于洛州,恰如颜裕所言,是一个让人忘怀古今的去处。边关战火纷飞,各处流民失所,唯有洛州安逸祥和,不受半分侵扰。

若说梓州的美,在于市与坊的完全融合,喧嚣享乐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那洛州的美,则在于它独有的静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是那般井然有序,从容不迫。

少年人多是喜爱繁华,老者却更安于平淡。洛影曾在喧闹的市集中,向往洛州的满城飞花。如今又在清冷的冬日里,怀念梓州的万家灯火。

从暮春到初冬,整整二百个日夜,洛影已制成了数件冬衣,却仍旧没有等到颜裕的身影……

推开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洛影坐于摇椅上,掌心相对,搓着手,望向院中。才刚步入冬日,洛州已下了数场雪,积了厚厚一层。屋檐上,庭院中,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麻雀落在雪地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是在觅食,又好像是在呼朋引伴。

外面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洛影坐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又拿起针线,继续低头忙碌着。

只见一团白影闪现,她未及细看,但觉肩上一凉,一块雪球已掉落在脚边。

“小影子,走,随我去打雪仗!”韩宁的声音清亮,透过窗子,传了进来。此时,她正倚靠在院门处,手里还把玩着一团雪球。

洛影拍了拍肩上的残雪,扬声道:“外面怪冷的,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玩吧!”

韩宁从院门口一路小跑到窗前,趁其不备,径直把冻得通红的手伸进洛影的脖子里。

“嘶——好冰!”洛影急忙往后缩。

“哈哈,体验一下咱们洛州的雪。”韩宁趴在窗上,探着脑袋,“你怎么日日窝在屋子里呀?做什么呢?”

“缝制冬衣。”

“怎么还在做冬衣?祖母、爹爹、阿宥……我们都有了,还做给谁呀?”韩宁一把夺过洛影手里的冬衣,拎在半空中细细打量,“噫——是男子的。”

“莫非……”韩宁刻意压低了声音,“是给我们小叶子的?”

洛影从她手中拿回冬衣,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花色纹路。”

“只要是你做的,他都喜欢。”韩宁缓步走进屋内,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炉火边烤手。

“你去玩雪吧,不用陪我。”

“我累了,在你这儿坐会儿,偷个半日闲。”韩宁往炉火里加了一块炭,呆呆望着火焰,嘴里还哼唱着曲子。

她哼得随意,只有调子,没有词。洛影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曲子?怪耳熟的。”

“飞花……我们洛州的小调。”韩宁又轻声哼唱了一段有词的,“……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

洛影终于听懂了唱词:“这是王右丞的诗文吧。”

“恩。不过只有这一句是王右丞的,其余都是作曲人自己填的。”

“作曲人是谁呀?”

“不知道。”韩宁摇了摇头,“传说,是一位和王右丞一样有才的进士。”

“进士?”

“恩……关于这首曲子还有一段极美的故事呢……据说,有一对男孩女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却一直未曾表明心意。后来,男孩家境中落,穷困潦倒,女孩被父母许配给一个大户人家。自此以后,男孩日日徘徊在女孩家门外的芙蓉树下。他想要询问女孩的心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便做了这首曲子。女孩听懂了曲中之意,便以此诗入曲,回应对方。

“男孩终于明白了女孩的心意,第二日便登门求亲。女孩的父母也是讲理之人,他们答应男孩,若能得中进士,便将女孩许配给他。后来,男孩回到家中,发奋读书。在他大比前一年的冬日,女孩家门口的芙蓉突然绽放。女孩在芙蓉枝上系了一根红线,为男孩祈祷。来年春日,男孩还真就考上了进士,也如愿迎娶了女孩。再后来,男孩成了一位大将军,带着女孩离开了洛州,前往边关。据说,这位大将军战无不胜,守护边关数十年,和夫人恩爱白头,子孙满堂……洛州也因此流传这样一个说法:若能得见冬日的芙蓉,并在芙蓉枝上系一根红线,就能如愿以偿。”

这个故事,和梓州“红衣男子”的故事有几分相像,看来各地的传闻也是不尽相同,未必真实,不过倒也还算有趣。

芙蓉,即拒霜。洛影突然记起,颜裕初到洛州那年,就曾见过冬日的芙蓉。却不知他是否许愿,愿望又是否灵验。转念一想,韩宁当时亦在洛州。

“宁姐姐也曾见过冬日的芙蓉吧?不知是否许下了心愿。”

“数年前曾有幸见到过,也偷偷系了一根红线,许下心愿。”

“灵验了吗?”

“灵验了吧……至少实现了一半……”

“恩?”洛影心生疑惑,“许的什么心愿啊?怎么会只得一半呢?”

“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韩宁的声音变得缥缈,“那年我才及笄,恰逢立冬时节,橙黄橘绿,满目纷繁,真可谓美不胜收。我在街头闲逛,远远看到一个贩卖折扇的摊子。天气早就转凉了,竟然还有卖扇子的?我心中疑惑,便走了过去。摆摊的是一个年轻人,衣着朴素,却彬彬有礼。我看他是个面善的人,便直接问他:‘这大冬日的,你怎么卖折扇啊?’

他倒反问我:‘冬日为何不能卖折扇?’

我觉得他大概是个傻子,便回道:‘因为无用啊。’

不料,却引出他的一番长篇大论:‘俗人只求功用,雅人却求乐趣。俗人出价低,雅人出价高。我是个商人,出价高者,才是我要取悦之人。’

我觉得有点道理,便细细打量他。许是天气太冷,又衣着单薄,他的鼻尖和脸颊有点泛红,眼睛却很亮,顾盼间透着精明。

‘姑娘买折扇吗?’他挥了挥手中的扇子,高声询问我。

‘不买。我是俗人,不是雅人。’我摆了摆手,准备离去。

‘哈哈,买卖不成仁义在,姑娘改日若是变雅了,还望多多照拂小店。’他弯腰向我拱手作揖。

我看他的言谈举止有些意思,便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口才,不去参加科考,真是委屈了。’

‘非也非也。’他摇头道,‘人各有志,小人志不在此。’

‘那你志在何处?’

‘我是个商人,当然志在市井之中咯!’

‘你这么俗的人,怎么能吸引到雅人呢?料想也当不了富商巨贾,还是快快转行吧。’

‘我有口才有技艺,怎么着也不会混的太差,何必转行。’

‘口才是见识到了,至于技艺……’我又走了回去,他眉眼含笑,将手里的折扇双手递上。

那是我见过做工最精美的物件,比阿宥做的木偶人还要精致。我常常见阿宥做木偶人,知道那有多么耗费心神,有时数月才能做出一个。而眼前这个口齿伶俐、唯利是图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有耐心有本事的手艺人,我问他:‘这是你做的?’

‘当然。’

‘怎么卖?’

‘三文钱。’

‘这么便宜,那你岂不是亏了?’

‘俗人有俗人的价,雅人有雅人的价。姑娘既是俗人,恐怕也只能接受这个价钱。’

‘我要是雅人呢?’

‘那就三两银子。’

“坐地起价啊!”我颠了颠荷包,只带了一两银子,便和他讨价还价,‘我好像是个不俗不雅之人,要不……折个中?’

他看了一眼我的荷包,笑道:‘那就一两银子吧。’

‘好,成交。’我把银子抛给他,然后拿着折扇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说完这段话,韩宁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你知道吗?后来我以三两银子的高价,把折扇转卖给了阿宥那个傻子,还净赚了二两呢!”

洛影没想到,竟真有人愿意花三两银子买一个折扇,想来是遇到知音了。对方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

韩宁收敛了笑意,继续道:“日子过得很快,不久就到了隆冬。一夜过后,前院那株倚墙而立的芙蓉花突然开了。我想起那个传闻,便寻了一根红线,踩着凳子往枝头上系。谁知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没想到韩姑娘竟也有这般雅趣。’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我不必抬头,就从腰间别着的折扇认出了他。

“是你?”我噌的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怎地?只许你当雅人,就不许我当雅人了?’

‘不敢不敢……我帮姑娘系吧。’他拿走我手里的红线,一抬手就系到了枝头上,然后手把花枝,转身看向我,‘系在这里可以吗?’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脸庞,和迎风飘扬的红线,心中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后来,他和阿宥成了挚友,也成了韩家的座上宾,我们的交集也变多了。他总说自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俗人,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可我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他。

“其实,他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自幼怙恃双失,由奶娘抚养长大。他赚的银子尽数给了奶娘,自己分文不留。对方终老之时,他以子孙之礼葬之,悲伤难抑,几度昏厥。

“他不喜欢读书,也没有什么理想抱负。只喜欢做些小玩意,卖钱充饥。闲暇时,偶尔赏花弄月,四处闲逛。他虽不像爹爹那样满腹经纶,却有许多生活的智慧,常常悟出惊人,令众人啧啧称奇,我也时常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之后又过了一年,立冬时分他突然来找我,说要开一家小店,让我帮着想一个名字。我哪里会起名字啊!……那日,我们翻了许多诗文集,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准备离去时,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我打开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宁记。

“原来,那家店是他给我的聘礼。”

如今,在这满天飞雪之下,只有枯枝,不见故人。

那时年幼,她恋上了一人,此生难变心意。纵使阴阳相隔,亦无法忘怀。他们相识仅仅六载,相伴不过五个春秋,她却用一生来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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