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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显龙走了,其他学子却不干了。因为院子里布满了羊粪,他们要在院子里玩耍,必须先把羊粪清理干净。尤其是东厢房里那个少年关紧了门窗,再不肯出来休息透气。这个孩子可是龙湾义学的佼佼者,姚花山的儿子,关先生的娃娃亲女婿姚砚田。
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就是关先生的掌珠关晓冬。看到姚砚田如此厌恶这满院子的羊粪,关晓冬立刻带着韩二虎韩三虎刘锁柱等孩子找关先生抗议!
关先生沉吟道:“这个孩子好高骛远,初登学堂,贪多好大。大家先把院子扫了,等他晚上回来再说。”
这回有热闹看了!六行三十六个字,上学头一天根本背不下来。不是被先生赶回去,就是被抽一顿戒尺!
姚砚田、韩二虎都没回家,就等着看热闹赶走那个放羊娃。连在后院的关晓冬都跑到前院来等着了。
于显龙却很高兴,认多少字他不在乎,东边的大草甸子却让他大开眼界。他还新认识了不少小朋友!大家一起找鸟蛋,分给他七个。他可不知道他的羊群惹了多大的祸,照样赶着羊群冲进书院……
关先生面沉似水站在诵读堂房前,东厢房前面还站着关晓冬、姚砚田、韩二虎等一帮孩子。
关先生:“于显龙。”
“先生,您教的字我都背下来了。”
关晓冬听了,不禁一撇嘴。
关先生:“少说空话,背!”
“人之初,性本善……,子不学,断机杼。”于显龙吐字清晰,中气充沛,童音悦耳。
关先生不禁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师父,有一个字出现两次,就是太难写。”
关先生更是惊异:“哦,你还会写?”
“我一边背一边写,记得可快了。就是这个教字,我写了十多遍……”于显龙说着拿着放羊棍子在地上写了出来。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一片总还写出来了。
关先生欣喜若狂又赏了他四本书《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还有一只狼毫毛笔。于显龙千恩万谢,连连作揖施礼。
关先生手捻胡须说道:“你不必谢我。你我师徒二人都该谢谢你的亲娘。”
于显龙不明就里:“谢,谢我娘?”
关先生:“我要谢的是,你娘给我送来一个聪明绝顶的学生。可你就不同了,这些书还有将来的《论语》《孟子》《五经》以及你这四年的学费,都是靠着你娘的一双手做鞋换来的。别的不说,光在我这,她就交来两百多双鞋。当然,这些鞋子我都卖给东街的鞋帽铺了。换的钱都存在我这里,你的学费书本笔墨,都出在这笔款子里呀。”
于显龙一时呆了。他明白娘做一双鞋有多辛苦,尤其是家里人穿的鞋和拿到铺子里卖的鞋根本就是两码事。卖的鞋要求针脚细密匀实,布料要求新鲜一致。而韩学仁趸给娘的都是些陈旧破烂的布条布头,想在那里挑出新鲜一致的布料,不知要花多少年的工夫啊。除了满足于家大院所有人的穿鞋,又暗地积攒二百多双能卖掉的鞋子,那是什么样的功夫啊。
于显龙抱起书本毛笔,行礼告辞。
他要回去给娘磕头!
他抱着书包走出学堂门口,关晓冬拿着一把竹扫帚堵在门口。
她命令于显龙:“把院子里的羊粪都扫干净再走!”
此后,龙湾义学院内多了一个打扫庭院的学子,无论是不是羊粪都归他来打扫。尤其是下雪天,每下一场雪他都要扫出走路玩耍的地方,还要留出堆雪人打雪仗的地方。
那天于显龙回到家里就给娘跪下了,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他只说了一个娘字,眼泪就下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七个热乎乎的鸟蛋,于朱氏抱着儿子,一边流泪一边安慰。
吃完晚间的苞米面糊糊,朱氏把打袼褙的炕桌让出来,她让儿子把白天学的字都写出来……
虽然儿子已经上学,可是母子俩还只能光着身子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们只有一条破被子。躺在被窝里,朱氏开始询问于显龙在书院的情况。于显龙如实说了韩三虎和韩四虎对他的敌视。
尤其是关先生的闺女,竟然命令他常年为书院打扫院子。
朱氏虽然心疼儿子,但还是安慰鼓励儿子好好学,好好做。
第二天早晨,朱氏将一双软底蓝缎面女鞋塞进于显龙的书包,让他带到书院后交给关先生,就说是娘特意为关姑娘做的。
于显龙见过的鞋太多了,这双鞋是最华丽的。带着这双华丽的新鞋,来到书院,于显龙心里似乎有了依托,他一口气跟关先生学了十几行《三字经》。
其他孩子有点等得不耐烦了,不住地看着院子里那七只羊。尤其是关晓冬,不知是嫉妒还是蔑视,悄悄溜进来推了一下韩二虎,指指于显龙,伸出两个指头;又指指韩三虎,手指捏成一个七。韩三虎哥俩入学快七个月了,能记住的还没有于显龙多。韩三虎揉揉鼻子,垂下头去。
学完新书之后,扫院子之前,于显龙拿出了那双新鞋,递给关先生:“师父,我娘说她喜欢关姑娘。这是她特意为关姑娘做的新鞋子。”
关先生接过鞋子,满面含笑:“回去代我谢谢你娘。晓冬,来,接过去呀。”
不料,关晓冬抢步上来,抓过鞋子狠狠摔在地上:“什么破鞋,我才不要。这是财主婆子才能穿的!”
关先生:“晓冬,不得无礼!”
关晓冬:“我不要他的臭鞋!”
关晓冬一甩手跑出学堂,奔进厢房自己的屋里去了。
关先生满脸歉意:“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一点不懂事。”
于显龙无声地捡起那双鞋,小心揣好,然后拿起竹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若非看在关先生对自己很好的情分上,小龙儿真想狠狠抽这个关晓冬的嘴巴!
于显龙把羊群赶到镇子东北方的黄花甸子上,蛟龙河蜿蜒穿过甸子一直流向东北的山口。这是一片广袤的低洼湿地,是龙湾镇公共放牧的地方。很多有钱有地的人家都在这里放牛放马放猪,就是很少有放羊的。
于显龙独特的不仅是唯一一个放羊的,而且是所有牛倌马倌猪倌中身份最高的,别人都是财主家的长工半拉子(财主家只拿一半工钱的长工)。于显龙却是于家大院的小少爷。各路倌员都叫他三少爷!他自己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他还会有个惊天动地的名字。
他拿着那双凝结着母亲心血的缎面鞋,思谋良久,最后在大甸子上挖了个坑,埋了起来。然后躲到沙岗子上的柳树下背他的《三字经》。
可是拿着书本,眼前浮现的却常常是关晓冬那张充满厌恶的脸,和韩二虎韩三虎等人讥笑的眼睛。晚上向关先生交作业背书也背得结结巴巴,关先生并没有责备他,安慰几句放他回去。
他还是坚守诺言,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里,母子俩在灯下,一个做鞋一个写字,朱氏问起了那双鞋的事情。于小龙第一次跟母亲撒谎了。他告诉娘,关姑娘手下那双鞋高兴得不得了,还说再也不让他扫院子了。
朱氏听了,满脸带笑,于小龙却连看也不敢看她。
书院的事朱氏终于放心了,她始终不放心的是那片无边无沿的大甸子和甸子上成群的野狼。她在于家巨大的柴火垛上千挑万选,选了一根四尺多长寸把粗的柞木棍子,修理干净,打磨光滑,掂量着儿子用着趁手才放到了炕边。早晨,孩子赶着羊群出发的时候,于朱氏叮咛嘱咐着把那根棕红色的柞木棍子塞进儿子手里。
于朱氏明知道一双鞋一根棍罩不住儿子,但以自己的能力,这已经是极致了。总可以给自己带来一点心灵上的安慰。
她不知道他这个儿子本就是个狠角色,她的这根棍子无疑是在这个狠字上加了一点——狼!
四个月,熬过了一个冬天,于显龙奇迹般地背熟了《三百千》!关先生看着于显龙交上来的厚厚的抄本,频频点头。这还是龙湾义学开院以来第一份弟子抄本,虽然用的是毛边的糙纸,但还是被订的整整齐齐,很显然是朱氏的手工。关先生奖给于显龙一本附有《笠翁对韵》的《千家诗》,然后给他开《四书》。
《四书》的首篇是《大学》,关先生拿着书本带着于显龙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四书》和《三百千》不一样,不是韵文,句子又艰深拗口,于显龙读着慢了许多。关先生知道这个弟子的慧根,教得也多,时间自然就长了下来。
于小龙也更加用功,他不再和黄花甸子上的各路倌员打闹嬉戏。经常一个人远远地躲出去背书。他已经不在意关先生的夸奖和关晓冬等同学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他最在意的是母亲的一个笑脸。
“你的羊跑远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让他抬起头。
一个衣衫褴褛,皮肤黝黑,头发暗黄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于显龙“哦”了一声,仓皇四顾,寻找他的羊群。
“在荠菜洼那边,丢不了。我去帮你圈过来。”那女孩把一篮子野菜放到于显龙身边,跑了出去。
这是谁家的姐姐?没有关晓冬好看,却比她亲切。他提起那只菜篮子,跟着那姑娘奔荠菜洼跑过去。七只大羊三只小羊果然都在这里。
“谢谢姐姐。”
那女孩问道:“你是于家大院的?”
“是啊。”
“排行老三?”
“嗯。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住上房。你是谁家的姐姐?”
那个女孩微黑的脸上漾起一层红晕:“这你别管。你只管念书,我一边挖野菜一边帮你看羊。”
没容于小龙回话,那女孩拿起篮子向羊群走了过去。然后吆喝羊群向黄花甸子深处走去。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于小龙背了几句再也背不下去了。
他想不明白,在黄花甸子,各路倌员对自己都很好,都是自己的小朋友。这个姐姐似乎对自己更好。可是到了书院,没有谁对自己好,那个关晓冬更可恶!要不是母亲一定让自己念书,他宁愿老死黄花甸子,一辈子不进那书院。
想起娘,他不得不又拿起书本:“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黄昏时分,那女孩把羊群帮他赶了过来。还塞给他一个用马蔺草叶子编成的小提篮,里面装满了黄花骨朵。
“姐姐,你姓啥叫啥,我回去告诉我娘。”
“跟你说了,这你别管。快回去吧。”
那女孩儿提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上回镇子的乡路。
回到家里,坐在油灯前,于小龙把白天的怪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朱氏。朱氏先是皱着眉轻叹一声,然后笑着说:“那孩子我认识,是咱的一个亲戚。”
“娘,你能不能给她也做一双鞋?”
“为啥呀?”
“她帮我放羊,还给我黄花菜。我不想欠她人情。”
“好儿子!要这么说,娘给她做一双。”
当于显龙把一双新鞋交给那女孩的时候,她竟然感动哭了!
她把那双紧紧贴在胸口,仿佛得了世上无价之宝,唯恐它飞了。不但连连说谢谢你,甚至不住地谢谢娘。
关晓冬狠狠摔在地上的臭鞋,在这个女孩儿手里成了宝贝。
读诗书,知礼仪,在这两个女孩子的身上截然相反。是书里说得不对,还是这两个人做得不对?
次日一早,关先生又做了一个惊人之举,让于显龙进经纶堂读书!于显龙一进经纶堂,姚砚田不干了。闻着于显龙身上的羊膻味儿、土腥味儿、汗臭味儿,有他这种人在经纶堂,他写不出文章来!
姚砚田做梦也没想到,关先生还没等他说完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嫌贫爱富,目空万象,终无大用!年底笔试,你若胜出,我就把你调到状元堂去!”
姚砚田:“师父,他也能写文章?我跟师父学了三年,他才一年多。我就怕师父……”
关先生:“你是担心我偏袒于显龙?”
姚砚田:“我佩服他记忆力超人,可是文章要靠学识、见地、胸廓,更须行文辞彩。我已经跟先生研习一年多了,还不得要领,就凭他……”
关先生:“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