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泉已经见过未来声名赫赫的年轻侦探了。
江户川乱步从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这个国家里,成年人的世界默认是需要保持距离感的,超出之后,就会觉得被冒犯。”
白川泉嗓音极尽温和。
……却仅是说出了一条这个国家众所周知的社交潜规则。
苛刻冷酷地指责、校正不合时宜的观念?
破坏他人的理想心态从来算不上一件称手事宜,令美好之物骤然破碎并不会让白川泉觉得愉快。
甚至可以说,会这么做的人,心中真正怀有的,是一种堪称嫉妒的恶意。
“那他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一些蠢事呢?”
也许江户川乱步自己都没察觉这句话语中的急切。
“不会要我加入他们才不会被排斥吗?不要啊,太没劲了!大人的世界太奇怪了。”
“蠢事……?”白川泉歪了歪头。
江户川乱步滔滔不绝:“就是很多啊,为什么要做了这种事情又不让说呢,大家都很清楚吧?营长侵占了大家的军备资金,工地里满是压根不认识就呼三喝四的陌生大人,没有任何用处反正不会被看的邮件却还是寄出去……”
“明明都是一眼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那些人却在我指出之后勃然大怒,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离开乡下很久了,我还是搞不明白大城市里人们的交往规则。以前爸爸妈妈到底是怎么做的啊……”
与东京常年的密集人群不同,横滨的夜晚街道更为宽阔。
考虑到战后百废待兴的城市场景,白川泉一路带着江户川乱步去了中华街用餐。
短短三百余米的巷道汇聚了超过四百家餐馆与铺面。
介于日本当地的“黑道合法”民俗,这个时期,中华街自然也有自己的帮派势力庇护,本质上与丑国内声名鹊起的爱尔兰帮、意大利帮、韩国帮没有区别,都是抱团以攫取利益。
由于同样是外国籍居民经营的势力,相较于一些城市内这个时期仍较为封闭排外的本土餐馆,更加欢迎游客访问和参观,也更适合白川泉这副显而易见的混血相貌进入。
“我对涉入这里的政治活动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有人对外国身份膜拜敬畏,就会有人对此排斥仇恨,极端分子在哪里都不会少。
“不难处理,但是很麻烦。用不着生出什么身份认同,能避免阴沟里翻船就好。”
低低叹了口气,白川泉将手边盘子里的点心串推到对面——五百円就能吃到PAO饺子、黑猪烧麦、小猪包和韭菜包四种口味,很适合江户川乱步这种尝鲜的游客。
“乱步,崎阳轩的烧麦打包好了,该回去了。”
“好——我吃完了。”
江户川乱步点点头,身后的堪堪过腰的短披风随着他利索的动作飘动起来,翠色眼瞳的视线不由自主望向了同样站起身的年轻男人。
这的确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见过这张面孔的人绝不会轻易忘却。
在此之前,江户川乱步从未见过他。
然而!
最开始就没有看错。
也得到了对方的亲口承认。
不像是受托于父亲名号意图照顾他的警校校长的居高临下,不是那些一整天不知所谓的同学,不是莫名其妙就会变得恼怒的某些大人,就像是在爸爸妈妈眼中,江户川乱步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孩子,家人间的沟通交流总是很简单,他知道爸爸妈妈的所有事情,爸爸妈妈也知道他要表达的任何内容。
没有夸张的情绪波动,没有假模假样的惊讶追问,没有搞不明白的人际规则。
和白川泉相处的经历,让江户川乱步几乎有种家人还在身边的恍惚感,与先前直觉般脱口的“哥”仿佛成了某种谶纬的应验。
“先前的问题,我想了想……”白川泉捧着一杯时下顾客络绎不绝的春水堂出品的珍珠奶茶,瞥了眼查询到的地图,相比起之后商店街诸如贡茶等饮品店里五花八门的配料,入口的液体单调许多,狂热倒是没有差别——难怪年轻人都说“令和”其实是珍珠(タピオカ)。
收好手机,走向霓虹灯下指示的高级酒店方位,白川泉重申:“我能察觉你的困惑,乱步。”
“你的头脑足以看破几乎世界上所有的事实与真相,所以很难在大家都在半遮半掩、嘴里嚷嚷着谎话的社会里立足,弄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虽然谎言的存在是有必要的,但我不会跟你解释这一点。因为对你来说,现实是恰恰相反,谎言从不存在。”
江户川乱步奇怪地眨眨眼。
他先前之前从未听过这种话儿。
“我要告诉你:那些工作都是在浪费你的才能,乱步。”
夜晚营业的店铺外霓虹灯光亮氤氲,穿着高档风衣外套的年轻男人眼里同样浮起了相似的疑惑神采。
“你难道不知道,在军营里,揭露高级将官身上的黑幕并不是你的工作,在工地上,以你的年纪,只能轮到给人使唤的工作,作为邮递员,确保信件正确送达才是你唯一的工作?”
“你思考太多了。”白川泉语气很轻,柔和得像是在与某样无比珍视之物交谈,“你身上有种天然的正义感,它是正确的,因此你才会‘讨厌’、‘看不惯’、‘拒绝’、‘恶心’……发生在你面前的那些事儿,它们不符合你认知中的‘正确’。”
“你不是在向我询问什么才是‘正确’该做的事儿,而是不明白为什么以前父母教导的‘正确’不再正确了。你知道的,对吧?”
“……差不多吧。”江户川乱步眼神忽闪,闷闷地说。
白川泉垂下眼,平静开口。
“所以,为什么,你不去让别人来‘遵守’你的正确呢?”
有了对照组,一切就很清晰、明确了。
无需用同等智慧的头脑去揣测江户川乱步的思想,只要注视他,就会发现——
不久之前与白川泉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的横滨市内名声显赫的年轻侦探任性自我,身上洋溢着“我即是正确”的自信,从未有过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