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醋芹 人猎之地

纯阳观门口, 那镂空的古老雕门之下,宿九曜拦住了卫玉。

少年问道:“你真的是纪王府的人?”

卫玉愣了愣,无奈地回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她只得承认:“是, 我就是。”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卫玉警惕地向内看了眼, 笑:“咳,谁说我不愿意回?”

“我看得出来。”

她笑道:“别胡说,叫剑雪听见,会害死我的。”

宿九曜吁了口气, 眼里闪烁着一点说不出:“那……你为什么会到长怀县?”

卫玉沉默。

看着身边的少年, 望着他写满疑惑又隐约带几分期待的眼神,她的心有点发抽。

那天晚上剑雪出现,质问她的时候,并没有格外避讳。

而她嘴里那些半真半假的回答, 只怕都给少年听见了。

卫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不重要。”她憋出了这轻飘飘的一句,充满了回避。

少年没有再追问。

卫玉站了一会儿, 想走,又止步:“你既然决定回野狼关,别的都罢了, 务必要小心……保住自己周全。”

少年垂着头, 却置若罔闻地:“你一定要走么?”

她笑了笑:“是啊, 我想……你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

少年转头勇敢地看向她:“以后还会见面吗?”

清楚地看着他秀美绝伦的脸,入鬓长眉, 光华凤目,如玉的肌肤,完美的轮廓,就算简陋磨白的道袍,微微散乱的发鬓, 都掩不住美少年如斯。

卫玉的心底却又掠过那黥面过的脸,她回头对上少年的目光:“会的。”

宿九曜的双眼亮了亮。

卫玉打量着他的脸,之前给剑雪留下的那一处伤痕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她道:“不过你要小心些……”

“嗯?”

“我挺喜欢你这张脸的,”卫玉依旧是半真半假的,“不许再叫人伤着了,不然……我会心疼的。”

少年有点儿发窘,尽管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转身的时候,卫玉忍不住伸出手,在少年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就……保重吧。”

此时纯阳观内,另有一番情态。

卫玉一进门,便被眼前所见弄得愣怔。

原来若说聪明,还是飞廉最聪明。

从剑雪现身开始,飞廉便猜到了卫玉要走,跟这个看似凶巴巴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可她剑不离身,看着又实在很不好惹。

先前四毛哭的嗓子都哑了,飞廉眼珠打转,悄悄地把孩子们叫到身边,嘀咕了一阵儿。

于是在卫玉回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冷傲的剑雪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门,热闹的堪比年画。

猫爷蹲在旁边喵喵,小无名呀呀乱嚷,四毛哑着嗓子求:“美人姐姐,不要让玉哥哥走,求你了。”

剑雪的腿被抱住,袖子被拉扯着,她本来可以轻轻一震把这几个孩童都震飞出去,但……武功高强的剑雪大人,用一身功力对付几个孩童,这光是想想就十分的不光彩。

何况剑雪自认为定力非凡,几个孩子而已,他们爱闹就让他们闹罢了,纵千万人而不为所动,才是高手的风范。

所以纵然被拉扯的微微摇晃,嘴角抽搐,耳朵被吵的要聋了,剑雪竟仍是没有发脾气。

卫玉看着这幅情形,忍不住笑:“剑雪你以一敌六,尚且不落下风,着实了得。”

剑雪所谓的高手风范好像也摇摇欲坠,她看着卫玉面上的笑,咬牙说道:“少胡说,快点让这些小东西走开,不然我可不保证不伤他们。”

还是宿九曜叫了声飞廉,让把孩子们带回去。

飞廉满脸惶恐:“九哥哥,玉哥哥真的……”

宿九曜垂眸:“你乖,听话吧。”

飞廉知道是拦不住了,嘴一撇,泪已经掉了下来。

剑雪望着这一幕摇头:“真想不到,你在此处的人缘这样好,怪不得你也不想走了呢。”

卫玉却道:“谁说我不想走,我的心早飞回了殿下身旁了。”

剑雪嘲讽:“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卫玉嘿嘿一笑:“这就是涵养,我喜怒不形于色的,你看不出来也是正常。”

她看飞廉泪汪汪的,却又敛笑,走过去把小孩儿拉到身前。

卫玉摸摸飞廉的脸:“你是个能干的孩子,以后还得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不要哭了。”

飞廉抱住她:“我舍不得玉哥哥。”

卫玉拉着飞廉,走到一旁。

探手入怀,摸到了颈间门悬着的一物。

她叹了口气,伸出双手将脖子上那根线解开。

线上拴着的,是一枚玉雕的蝉。蓝田玉以墨绿色最佳,而这只蝉的头部便是深墨绿,翅膀向下,却是水头极足透明的淡绿,更加雕工精致,惟妙惟肖,蝉的翼翅更是单薄如纸,巧夺天工,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如此精致,足以以假乱真。飞廉一眼看见,几乎以为她拿出了个真的蝉。

卫玉望着掌中的玉蝉,眼底浮光闪烁,终于她一笑,把蝉送到了飞廉手中。

飞廉一惊:“玉哥哥……”

卫玉攥住他的手,小声叮嘱道:“这个东西不错,你找一个可靠的典当铺子,或者本地有钱的士绅,能够换至少千两银子,有了那笔钱,足可以支撑纯阳观的开销……就算……”

她望着飞廉惊愕的眼神,小声道:“就算带着他们搬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去豫州府,也是使得的。”

飞廉又惊又且不解:“玉哥哥,我不能要这个。”

“我也舍不得你们,只是不得不走,你留下这个,等同于我的心意,我才能稍微放心。”卫玉挤出一抹笑:“你不听我的话吗?”

“我当然听。”

“那就留下。”卫玉不由分说地。

卫玉出纯阳观的时候,吃了一惊。

素日门可罗雀的纯阳观前,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

除了安县丞,武万里,明俪等外,还有许多并不相识的长怀县本地百姓。

原来大家都知道卫巡检要走,便自发地赶来。

卫玉虽来了不过这几天,但所作所为,却早已经深入人心。

此刻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她,眼中都透出了不舍之意。

连向来爱说笑的明俪,也一反常态,她皱着眉望着卫玉,道:“真的要这么着急走么?多呆两天又能怎么样?”

安县丞不敢说这话,但明掌柜的话显然是众人的心声,大家都纷纷点头,挽留:“卫巡检,多留两日吧!”

卫玉没想到,自己只是顺势做了点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如何,却能引得百姓这样大的反应。

正自辞别,却见是柳狗子跟钱掌柜的那两个妻弟,分开人群跑上前来,向着卫玉跪倒,咚咚地磕头。

柳狗子的脸已经被泪冲的一塌糊涂,小孩儿含着泪,哽咽:“卫巡检……”

卫玉本觉着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把马先生千刀万剐也改变不了了,但此刻看着柳狗子的脸,至少这孩子的心里不会再有一个打不散的死结,至少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该有的公道,这也是他们作为生者,唯一能做的事。

等终于走出了长怀县,卫玉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剑雪道:“怎么,真舍不得了?”

卫玉吐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以前都没试过这样。”

“嗯?”剑雪不懂。

卫玉呵了声,直到不便跟她细说:“我是说,我以前只在殿下身边儿,为王府办差,哪里见过这个场面。”

剑雪另有高论,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做什么,也都是替王府办差罢了。”

卫玉不做声,回头去看马车上放着的东西,原来在出城的时候,有几个百姓抱着些糕点之类的东西放在了车上,她也并没有推辞得了。

剑雪看着她,忽然想起一个疑问,便道:“先前你审那个姓马的,你怎么知道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

卫玉的手一停,继而若无其事道:“哦,我猜的。”

“什么?”剑雪惊愕。

卫玉扒拉出一个小坛子,举起来打量,竟不知是什么东西。

剑雪催道:“若真是猜的,你又怎么能猜的那么准?”

卫玉道:“很简单,那姓马的提起芸儿,一脸阴郁,且巴不得让芸儿变成第二个他,但若暴露了芸儿劫掠吴小姐的事,我又岂会放过那孩子……他根本就想拿孩子跟他一起死,要真是亲生的,又怎会如此。”

这说法倒也合理,剑雪点点头:“这么说你的那些推论都是诈他的?”

卫玉道:“他被你一剑几乎穿心,生死之际,脑筋自然不会那么清楚,被我诈出来也是有的。”

剑雪感慨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可见不能轻信。”

卫玉正试图把那坛子打开,随口调侃道:“你又不是那种作奸犯科之人,怕什么?”

剑雪便不再追问。

卫玉瞥了她一眼,低头对付手中的坛子。

马芸儿并非马先生亲生,这倒不是卫玉诈出来的。

宿九曜机缘巧合救了马芸儿后,卫玉听着他的供述,便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一点记忆。

那是在她所梦的前世一件本不起眼的事。

在太子登基之时,大赦天下。

除了一些真正十恶不赦的死囚外,多半囚犯都得以活命。

在得知或释后,有一个犯人无意中交代了一件事。

据他说,他被判的本就冤枉,他虽然也失手杀了人,但却不是最该死的。

只因当初他在逃亡的时候,于某地曾遇到过一人,大概是因为遇到了同类,那人便跟他自述,说曾奸杀过多少多少女子,甚至把被害之人的子女带在身边调/教折磨,以此为乐,就算如此,他却一直都逍遥法外。

卫玉想起此事,又看出马先生想要马芸儿陪葬,便猜到那个死囚犯口中的逍遥法外之人,多半就是这马先生。

天可怜见,果真是此人!

试想,倘若不是这一趟长怀之行,此番让他逃脱,日后还得有多少无辜女子被他残害。

故而卫玉心中也不免感慨,只因为自己一点私心,居然“无心插柳柳成荫”,做成了一件好事。

这会儿她费了点劲儿,终于把手中的坛子打开。

顿时,一股极冲的味道扑鼻而来,把卫玉熏得往后一仰。

前头的剑雪也竟闻见了:“什么东西!”

卫玉定神后,探头向内打量,旋即笑道:“哟,是醋芹!”

若问起外人,长怀县此地最盛产什么,那无过于陈醋了。

醋是用谷物自然发酵所得,能够开胃,消肿,提鲜,总之好处极多。

对于本地人而言,醋算是不可或缺之物,以醋为名的食物跟菜也不少,比如糖醋排骨,老醋花生,醋溜白菜,乃至于腊八蒜。

而醋芹,是用新鲜的香芹,用醋揉过,加白糖腌制而成,酸甜可口,别有风味,据说唐朝宰相魏征最喜欢吃醋芹,几乎一日不可或缺。

剑雪不晓得:“什么醋芹。”

卫玉伸手捞了一根腌醋芹放进嘴里,先是极酸,继而微甜,咬起来脆嫩,咯吱咯吱,让人在瞬间门口水如涌。

就在这刹那,卫玉想起了在纯阳观内承蒙宿九曜照料,如今又再离开了……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吃到他亲手做的饭菜了。

心情突然间门毫无预兆地有些暗淡。

赶了两日的路,无惊无险,到了豫州府。

豫州府的知府大人早早得了消息,派了心腹出城迎接。

这若是寻常的什么御史巡按也就罢了,但谁不知道卫玉是太子殿下的心腹。

先前卫玉失踪,李星渊派人遍寻天下,兴师动众,知府大人如何会不明白卫玉身份之重。

剑雪有些不耐烦,毕竟她只想快点儿把人带回去交差。

卫玉倒是乐在其中一般,来者不拒。

以前她在纪王府里,也干这迎来送往的差事,接见各地的官差等,是她分内,自然得心应手。

剑雪对于官场上的这些交际之类,却是无心参与,甚至有些厌烦。

只看着卫玉跟豫州知府众人相谈甚欢,她想了想,这种交际许是对太子殿下有用,故而也没有阻拦。

卫玉在豫州本地逗留了两天,才再度启程。

而在他们启程之前,豫州府内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变动。

野狼关胡翔出事的消息,早就传到了豫州府。

豫州这里胡家的人自是不信,也竭力地派人去调节。但奈何卫玉的存在如一枚钉子,让他们不敢明目张胆。

本来想把卫巡检这一尊不好惹的神送走了之后,再继续行事。

谁知卫玉偏偏冲着豫州府而来,在她跟知府和总兵会面之后,豫州的蒋总兵便革了胡参将的职。

而知府衙门也开始彻查胡家上下。

除了胡家的势力摇摇欲坠外,另外,蒋总兵又特意发令调兵,派了一队人马往野狼关,以充实野狼关的兵力,一同前往的,还有兵器、铠甲,粮草等物。

这对于一向不太受待见的野狼关守军而言,简直是破天荒的慷慨大方。

而卫玉之所以这么做,自然还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她虽然离开了长怀县,但仍是在为长怀的安危考量。

野狼关的西狄人细作虽然被拔除了,但她还是担心关隘的安危。

就算给了黄士铎警示……可一想到纯阳观的那些孩子们,一想到长怀县的百姓人等,她不想赌那个万一。

本来她尽力要摆脱自己的身份,但现在既然无法摆脱,那就索性大行其道。

东宫心腹的金字招牌,让豫州知府跟总兵见了她都要小心翼翼,她说一句话,他们不敢不听。

卫玉特意在豫州逗留,只为做两件事,第一,除掉胡家对于野狼关、尤其是对于宿九曜的威胁,第二,让豫州府从此重视野狼关,这样的话,就算西狄人真的攻过来,野狼关跟长怀县也不至于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毕竟太子的面子,谁敢不给?

剑雪虽然不懂官场上的事,但在豫州的这两天,她看着卫玉忙忙碌碌,倒也瞧出了几分蹊跷。

她又是个轻功卓绝,耳目聪明的人,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卫玉在豫州府四两拨千斤的那些行为。

临行那夜,剑雪道:“你为了区区一个县城,这样尽心尽力的,是为什么?”

卫玉见她已经知道了,便正义凛然道:“什么叫区区一个县城?是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为长怀县考量,自然也是为了殿下考量。”

剑雪被堵,却又道:“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我有什么私心?”卫玉满脸的无辜:“若说我有私心,自然是为了殿下的江山稳固着想了,不然,剑雪姐姐以为我很愿意去跟那些人碰杯饮酒,说的口干舌燥的么?”

剑雪不十分相信,但也挑不出错来。卫玉笑道:“不信的话,你飞鸽传书回京,向殿下禀告我的所作所为,看他嘉奖不嘉奖我们就是了。”

剑雪表面上嗤之以鼻,实际上果真飞鸽传书报了信,在他们重新启程的时候,京城内回信到了。

八百里加急,是纪王府的人,传的是太子殿下的口谕:“殿下吩咐:不许节外生枝,纵然是天大的事也无须理会,尽快回京,不得延误!”

剑雪在旁听见,脸都黑了。

李星渊从来不用狠话说人,这几句里所用“不许,不得”,已经是极严厉的了。

剑雪瞪向卫玉,却见她仍笑嘻嘻的,没心没肺。

“你高兴了?”剑雪磨牙问道。

卫玉道:“怎么了?”

剑雪道:“你惹了殿下不高兴了!你难道听不出来?”

“啊?”卫玉装的有十分像,眨巴着眼睛说道:“没有吧?我想殿下当然是以正事为重江山为要,他心里指定是高兴的,不过是怕我们因而自傲,这才语气稍微严厉点儿罢了。”

剑雪盯着她,总觉着她在胡说八道,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事。

但覆水难收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尽快赶路回宫请罪而已。

本来按照剑雪的安排,日行百里以上,天左右就能回京了。

但卫玉虽然会骑马,却非得坐车,叫她骑马的话,她便说腰疼腿疼,骑不了多久就要生病。

剑雪怕她真的走不了,只能妥协,如此一来走的自然慢了。

原本剑雪担心京城派人来催,可除了那日传口谕的外,再无旁人,而且……剑雪预料之中派来接应的人也不曾出现。

她起初觉着是因为隔的太远,殿下不想张扬,可走着走着,剑雪忽然有点儿回过味来。

——太子殿下多半是生气了。

只不知道是生卫玉的气,还是因为自己办事不力。

或者是因为他们一路耽搁。

剑雪越想越是生气,简直想大骂卫玉一顿。

但卫玉不知怎地又染了风寒,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赶紧吃药,整天蔫头耷脑精神不振,弄得剑雪也不敢很催促她,生怕她病的再重些,那就大事不好。

就这么缓缓而行,到了第六天,进了誊州地界,算着距离京城只有百里之遥了,剑雪好歹松了口气。

可因为错过了宿头,眼见无法在天黑前到达誊县,幸而看到山脚下有一座庄院。

剑雪跳下马车,前去敲门。

门口等待的时候,车上的卫玉探头出来打量。

这院门顶上有个匾额,夜色中有些看不清楚字迹,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照的那两个字也有些迷离。

卫玉瞅了眼,头晕眼花的也并未瞧清楚,便转头看向周围。

此刻里间门已经有脚步声响,向着此处走来。

剑雪是个急性子,回头看着卫玉,道:“你可真是麻烦,若我一个人,哪里歇息不得?找一棵树都能睡一夜。”

卫玉慢慢地从车上下来,拂拂衣袖,道:“那姐姐何不也教教我这本事?”她的风寒未曾痊愈,说话也瓮声瓮气。

剑雪啐了她一口:“我怕你不习惯,一个翻身掉下去摔个半死。”

卫玉抿着嘴,抬头又看了眼头顶的匾额,隐约瞧见是两个字,她微微一怔,后退半步定睛细看,却见写的是:昙宫。

很雅致的名字,看在卫玉眼中,却引得她的瞳仁都震动起来。

“昙宫……昙……”卫玉低低咳嗽了几声,一把拉住剑雪的胳膊:“这里不能……”

那个“住”字才要出口,伴随着“吱呀”一声,里头的人已经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剑雪疑惑地望着她:“什么?”

目光相对,卫玉的心怦怦乱跳,天人交战。

她最终没有把那个字说出口,而院门已经打开。

里间门站着两人,都是仆人打扮,一个手中提着灯笼,另一个打量着剑雪跟卫玉,有点冷地问道:“什么人……”

卫玉紧闭了唇。剑雪奇怪地看她一眼,回头道:“我们错过了宿头,能否在贵庄院借宿一宿,明日便走。”

左边那人把灯笼提高了些,把剑雪跟卫玉的容貌照的越发清楚。

剑雪本就是个美人,只是气质过于清冷,卫玉更不用说了,生就一副令人惊艳的好相貌,因为在病中,更显出了几分令人怜惜的柔弱。

两个仆人愣住,继而对视了眼,那原先问话的立刻改了口风,十分和气地说道:“哦,原来如此,我们主人是最热情好客的,请两位入内就是。”

剑雪放了心,对卫玉道:“走吧。”

卫玉望着面前的门槛,又看看门内那两人,并不迈步。

剑雪翻了个白眼,一把拉住她,拽着进了门。她走的太急,卫玉胸口一窒,袖子掩住口,咳嗽起来。

打灯笼的那人领着他们入内,大门重新在身后被关了起来,夜色渐浓,那沉重的响声,让人不寒而栗。

从外头看,这庄院仿佛不大,直到进内才发现另有乾坤。

剑雪艺高人胆大,一边打量,一边对卫玉道:“这院子如此气派,想必主人自有来头,不知是什么人。”

卫玉仍是不响。

打灯笼的仆人将他们带到二重堂上,躬身道:“已经有人去通报,请两位稍等片刻。”

他退下后,剑雪在堂中转了一圈,见一色的紫檀木桌椅,墙上挂着同色紫檀镂空的四季挂屏,两侧的花台上摆放着修剪的极好的罗汉松盆景,正中的桌上,则有一个极大的红珊瑚摆件,灯影下熠熠生辉。

剑雪盯着那珊瑚摆件,道:“这个东西连王府都不曾有,可见这里的主人非富即贵。”说了这句,她看向卫玉:“你怎么了,从进门开始,怎么跟掉了魂儿一样?”

卫玉浑身乏力,坐在太师椅上,袖子遮着口喘气儿,她还在微微地发热,每一口都好像在喷火。

听了剑雪的话,卫玉勉强一笑:“身上难受的很。”

剑雪皱眉,走回来摸摸她的额头,掌心果然滚烫。

她因为着急要回京,所以路上不肯停歇,其实卫玉病了,本该养好了再赶路的。

剑雪看卫玉两颊微红,心里稍微有点愧疚,便道:“等会儿我问问这家主人,有没有好药,大不了同他们说,在这里多住两日。”

卫玉一听,又咳起来,喃喃道:“罢了。”

剑雪道:“什么罢了?还不是为了你好?”

卫玉笑笑:“为我好么……”

此时里间门脚步声响,不多会儿,一个身着府绸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看他气派非凡,剑雪便以为是本地主人,当即一抱拳道:“叨扰了。”

那人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打量他们两个,见状忙还礼,笑哈哈地说道:“出门在外,总有不便的时候,既然来到本庄,那就是缘分。在下是昙宫的管家,我们主人此时不便相见,便由我安排两位住处。”

剑雪道谢,又问:“冒昧问一句,贵庄有没有疗治风寒的药,我的同伴身上不适,本想明日去誊县再做打算,若有的话便借用一用最好。”

管家道:“这个……回头我叫人去看看,大概不全,但总比没有好。”

这管家亲自领着两人向后去客房,卫玉袖子掩着唇鼻,跟在剑雪之后,这院子果真极大,又走了足足半刻多钟才到了地方。

这客房收拾的干净整洁,若不说是客房,简直如主人房一样无可挑剔,同样是紫檀木的桌椅,屏风,摆设,桌上的茶具等无一不好。

管家道:“待会儿有人送吃食过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们。”

剑雪走到里间门,看着雕花的大床上,银钩勾着价格不菲的纱帐,被褥都是绫罗绸缎所就。剑雪啧啧称奇,道:“我现在才觉着,来借宿是对的,这岂不比树上受用的多。”

卫玉道:“我宁可在树上。”

她声音虽低,剑雪却听的分明,惊讶地望着她道:“你是怎么了?真的失了魂么?”

卫玉不语,坐在桌边,手揉着额头,过了片刻才说道:“你有没有闻到这里有一股味儿。”

剑雪吸了吸鼻子:“我只闻到很香的熏香气。”

卫玉苦笑:“熏香确实是浓,太浓了……倒像是要掩盖什么。”

“你什么意思?”剑雪不懂,走近了看着卫玉道:“你神神叨叨的,到底想说什么?”

卫玉迟疑道:“这里叫昙宫……你不问问他们的主人是谁?”

剑雪打了个哈欠,道:“我管他们主人是谁,横竖我睡一夜就走了。”

卫玉道:“寻常一般的人,大概是不敢用这种近乎僭越的名字。”

剑雪道:“你说这里的主人,是王公贵族吗?”

卫玉的唇角一牵:“总之,小心为上。”

剑雪道:“怎么听你的语气,倒好象这里的主人不是好的。”她虽然不相信,但卫玉一向有些过人之能,剑雪道:“莫非你看出了什么?”

外间门很安静,除了时不时会有夜枭的啼叫声,有时断断续续,时而一连串响起,仿佛是有人在哭号惨叫。

卫玉虽没有回答,剑雪却多了个心眼,见下人还没有来,她便施展轻身功夫,纵身跃起,上了房顶上。

剑雪往后奔了一阵儿,却见后方黑幽幽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黑暗,看着怪渗人的。

而那些奇怪的野鸟啼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又盯了一阵,月光下看到有阵阵黑色涌动,风里传来飒飒的声音,这才恍然,原来这庄子是靠山而建,庄后是一片茂密的极大的树林。

剑雪担心卫玉一个人留在屋内,不敢耽误太久,便极快赶了回来。

告诉卫玉庄子在树林旁边,她道:“仿佛有点古怪,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别吃他们的东西,今晚上我不睡,明儿一早就走,怕什么妖魔鬼怪的。”

卫玉听她说有一片树林,却丝毫都不觉着意外,只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此时庄院的下人送了晚饭,又询问要不要沐浴。

他们两人都是爱洁的,只是在这种地方,少不得权益行事,剑雪便只叫稍后打些洗脚水来,又问那下人:“你们的主人是谁?”

那下人道:“我们主人是甑县的杜员外。”

剑雪还想再问,那人已经很快地退了出去。

饭菜摆在圆桌上,香喷喷的很是诱人,炒时蔬,金华火腿,口蘑蛋花汤,一尾鱼,两荤一素一汤,并两碗素面。

两人都已经饿了,连日赶路也没有好生吃什么好东西,这一桌饭菜可谓丰盛,剑雪自发端抽出银针试了试,银针并没有变色。

不过,不是任何毒药都会让银针变色,比如蒙汗药之类的,银针便试不出来。

剑雪恨道:“看着吃不着,这可真是磨人。”

卫玉笑笑:“你只管吃就是了,如今在人家地盘上,他们要拿捏咱们,有的是法子。”

剑雪润了润唇:“哼,我倒要看看是怎样。”

她拨了些饭菜,走到窗户边上,往外倒在花丛里,回来后又在屋内转了一圈儿,生恐屋内有什么机关之类。

又片刻,下人送了汤药跟洗脚水,剑雪叫把饭菜撤下,望着那碗汤药,既然知道此地有异,哪里敢给卫玉喝,依旧倒在窗下。

洗了脚后,时候已经不早,卫玉因身上不适,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剑雪不敢就睡,把两张凳子拼在一起,抱着青霜剑躺在上面,虽闭着眼睛,耳朵却细听周遭动静。

除了鸟鸣声,风声,偶尔还有猫儿叫的响动,再无其他。

忽然,榻上卫玉低呼了声,剑雪鲤鱼打挺跳下地:“怎么?”

她闪身到床边,却发现卫玉紧闭双眼,并未醒来,手却微微抖动,显然是做了噩梦。

剑雪望着卫玉微蹙的眉心,苦笑:“睡着了也不安生。”

据说摸摸她的额头,一手的热汗。

一时心软,剑雪抬袖子给卫玉擦擦头上的汗,正欲再回去躺着,却听卫玉低声道:“我没想……”

剑雪一怔,靠近卫玉,却听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真的没想、背叛你……”

稍微犹豫,剑雪问道:“什么背叛?”

卫玉的唇动了动,却又低吟了两声,叫道:“走,你快走……九……”

剑雪发愣,莫名其妙。卫玉的手抓着被褥,像是在跟谁搏命似的:“救、救……”

“醒醒!”剑雪忍无可忍,轻轻拍着卫玉的脸。

卫玉猛地一抖,整个人睁开了眼睛,她仿佛受惊一样向后瑟缩:“你……”

剑雪道:“睡迷糊了么?我们在回京的路上,这是在昙宫。”

“昙宫?”卫玉喃喃,眼神却仍是迷蒙的,她皱着眉:“昙宫……昙宫……尸首百余具,深林埋骨地,暗无天日,惨无人道……人猎、的昙宫?”

剑雪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这几个字,却让她有种汗毛倒竖之感:“你在说什么?”此刻她意识到,卫玉尚未清醒。

身后卡啦一声响,一股寒气悄然直逼脊背。

剑雪脸色大变,还未转身,青霜已经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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