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冰冷地掠过黑暗中的庄园。
管家把手中的灯笼交给门口的侍女, 拍了拍身上,垂首进了里间。
房间内一丝响动都没有,一路向内, 前方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毯子,罗汉榻上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
“主子, 那两个人已经安顿下了。”
白衣眉眼不抬地说道:“那两个是什么人?”
管家躬着腰:“看不出是什么来头,但那女子甚是貌美,不过她带着兵器, 是个练家子的样儿。”
“另一个呢?”
“另一个似乎在病中, 虽是个美人, 可惜是个男的。”
白衣男没有做声,管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 又不敢开口。
半晌,白衣男道:“这几天一直没有新鲜的祭品进来, 怪无趣的, 留下他们吧。”
管家忙点头答应:“是……”又问:“是让他们都去接引处, 还是……”
白衣男皱了皱眉, 似乎有些不快:“美人儿虽不少见, 但从没见过带兵器的,怎么能暴殄天物?”
管家赶紧说道:“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衣男沉吟片刻,又道:“带兵器的美人,自然是行走江湖的了,兴许有些能耐,给我谨慎些行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别在阴沟里翻船、另生事端。”
管家道:“主子放心,我叫夺衣婆去对付她, 她再怎么能耐也必定是个女子……进了昙宫,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终究是主子嘴里的肉。”
白衣男哼地笑了声:“小心点儿,别给我弄死了,就不好玩儿。”
昙宫客房。
房间中,剑雪只觉背后寒气袭来,她反应极快,旋身之际,青霜剑挽出剑花,向后斩去。
白影闪烁,速度却快的惊人,但就在一刹那,剑雪看清了这来者的容貌。
这东西的头巨大,眼睛雪亮,透着凶恶,脸上带着奇怪的大块白斑,犹如恶鬼猛兽,黑夜中这么一照面,把人的魂儿都吓飞了。
幸亏剑雪不是那种没见过风浪的,虽然恶寒,但临危不乱,仗剑在身前喝道:“什么东西!”
那玩意儿就在她面前的窗户上蹲着,听见剑雪喝问,它便捂着嘴,咯咯儿地笑了起来,声音更是勾魂夺魄,令人胆寒。
剑雪后撤了半步,屏住呼吸,她瞥了眼榻上的卫玉,却见卫玉正半闭着眼睛,喃喃道:“你笑什么……”原来她正发热头疼,半梦不醒中,竟没有看清楚前方的那东西。
剑雪反而松了口气,她生恐先把卫玉吓坏了,当下一手将床边的纱帐放下,道:“没事,你好生躺着别起来。”
卫玉似懂非懂:“哦?”
这会儿,蹲在窗上的那物纵身跃起,向着剑雪扑了过来。
剑雪怕它伤到榻上的卫玉,便不肯闪避,咬牙挥剑迎上。
剑尖如一点星芒,刺向那物面上,而那东西瞪大双眼,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呲出了锋利的牙齿,凶相毕露。
室内的蜡烛被两人过招掀起的劲风激荡,摇晃不已。
而剑雪也越发看清楚此物的形状,却见它手臂奇长,浑身黑毛,她一愣之际,猛地想起是个什么……而就在此时,这黑毛恶相之物挥手向着剑雪一扬。
一股粉末向着她面上扑来,剑雪猝不及防,百忙中急屏住呼吸,但仍是不慎吸入了些许。
虽然中招,剑雪手上仍稳,剑尖已经刺中那物身上,任凭它皮糙肉厚,也不抵青霜之利,顿时飚出血来。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惨叫,此物就地一滚,重新退后。
剑雪眼神凌厉,纵身跃起,电光火石间刷刷又是两剑。
她知道机不可失,故而一刻也不敢耽误,她的剑法何其精妙,一瞬间那怪物惨叫连连,原来两只眼睛都已经给剑雪刺瞎了,剧痛难忍。
那怪物从来所向披靡,这是头一次吃了大亏,早就吓破了胆,厉声尖叫着乱窜出去。
直到此刻,剑雪才止步,她趁机抬手遮住脸,急忙调息。
但方才被那粉末撒中,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许刺痛,眼前的那物影像都开始模糊。
“卫玉……”剑雪知道不妙,她急忙后退,推了卫玉一把,想要叫她起身。
不料只听卫玉叫道:“剑……”
剑雪悚然回头,却见身后的床板不知为何竟翻到,卫玉顺着床面向下滑了出去!
生死一线间,剑雪扑上来,一把攥住卫玉的手腕。
本来想将卫玉拽上来,但她才中了迷烟,力有不逮,更加事出突然,眼看着那床板的机关仿佛要关闭,剑雪想也不想,纵身跟着跃了下去。
两个人的身形向下直直坠落,剑雪撑一口气,几次想要稳住身形都不得,只能尽量减缓下落的速度。
很快,他们落了下来,落脚处只听“咔嚓”声响,因眼睛不能视物,竟不知是什么。
剑雪头一次有些慌,抓着卫玉的手腕不敢丝毫放松,才落地便将她往身边用力拽过来:“卫玉!”
黑暗中,只听卫玉轻声道:“这、这是怎么了……我难道是死了不成?也不像是做梦……”
剑雪本来极紧张,听了她这句,却禁不住一笑:“别胡说八道,有我在,你且死不了!”
卫玉含糊不清地说道:“可我方才……好像真的看到了黑白无常,不……或者是小鬼儿。”
剑雪一愣,忽然意识到她指的可能是那只袭击自己的“怪物”。
叹了口气,剑雪道:“什么黑白无常,那不是,那是一头山魈。”
本来,因那东西突然来袭,剑雪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到它直冲过来的时候,看的更清楚了些,剑雪才想起来,那不是什么恶鬼,根本就是一头山魈。
不过,因山魈相貌骇人,力气巨大寿命且长,常常有伤人之举,故而在许多神话传说之中,常常把山魈归类为妖怪。
剑雪说完后,低低咳嗽了声,感觉到一阵头晕。
她知道所中的迷烟开始发作,但此处显然是极其危险的境地,卫玉在病中,又不会武功,若自己有事,谁来护她?
剑雪不敢让卫玉知道,便暗中咬破舌尖,吐了一口血在地上。
她仗着这一点清明,拉着卫玉试图站起来:“这昙宫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可恶。”
卫玉道:“是啊……此处十分险恶。”
剑雪忽然想起她先前迷糊中的那几句什么“尸首百余深林埋骨”的话,正想问,忽然听见嘶嘶的响动。
正好卫玉道:“剑雪……什么响动?”
剑雪稍微凝神,心中一震,道:“别动。”
话音未落,感觉卫玉靠在了自己身上,剑雪听声辨位,手中的青霜刷地削了过去,感觉剑身被稍微一阻,那嘶嘶之声总算消失了。
那是一条正接近的蛇。
剑雪仍是不敢放松警惕,拉着卫玉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猛然间两人齐齐站住。
原来就在他们前方,黑暗中幽幽地浮现出怪异的蓝白色火焰。
那一团火在空中晃晃悠悠,宛若鬼火,极瘆人。
剑雪的掌心不由地冒出一点儿汗,却听卫玉叹道:“这里……真的不是黄泉路吗?”
“你这人……”被她这么一打岔,剑雪反而不那么惊惧,“闭嘴。”
卫玉“嗯”了声:“对了,我在这里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在呢。”
借着那点蓝色的火光,倒是让他们能够把前方的路看了个大概,这里好像是一处地窖,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
剑雪闻到了那股气息,心中一沉。
她抬头看向他们掉下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了一团漆黑。这昙宫确实似龙潭虎穴,那头山魈显然是他们训练出来的,山魈本就生得如同鬼怪,这样夜晚放出来的话,任凭你是谁,都会被吓个半死。
再加上这床板上的机关,更是防不胜防。
假如他们落下来的地方真的是一处地窖,而没有别的出路,那么……他们岂不就是笼中鸟,任凭这昙宫的人处置拿捏了?
剑雪暗暗焦急,卫玉却忽然说道:“我不喜欢这里的味儿。”
“巧了,我也不喜欢。”剑雪无奈地说。
卫玉道:“我们出去吧。”
剑雪苦笑:“我倒也想,哪里有路?”如果她此刻功力无损,还可以试试看向上找路,但她身中迷烟,还不知能撑多久,且还要提防着昙宫的人乘虚而入。
卫玉道:“有的,你看那鬼火。”
“什么鬼火!叫你别胡说。”剑雪以为她又要提什么“黄泉路”的说法。
卫玉道:“那真的是鬼火,你看地上。”
剑雪一怔,跟着往地上扫了扫,不看则已,一看,整个人一激灵。原来在他们所站的地方,白粼粼的……细看,横七竖八,竟似是……许多的白骨。
剑雪毛发倒竖:“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确实是个鬼地方,”卫玉叹了口气,道:“通常有白骨的地方,就会有那种鬼火,民间曾经说那是鬼灵……其实……”
剑雪很想听她解惑,不过这不是时候:“真的能出去?”
卫玉道:“那鬼火的形状一直在变,说明这里有风……”
“风?风……从哪里来的风?”
窸窸窣窣,是卫玉反握住了她的手:“跟我来。”
剑雪本没有在意,黑暗中被卫玉这样一握,感觉她的手极为柔软,又因为发热而极暖,剑雪整个人莫名地有点儿脊背绷紧,心头掠过一丝怪异之感。
卫玉迈步向前走,她走的很慢,剑雪跟着她,且走且屏住呼吸,留心有人偷袭。
但她很快发现,此地应该没有人……至少没有什么活人,毕竟以她的能耐,假如有人埋伏,只要有鼻息声,就逃不过她的耳朵。
卫玉引着剑雪,从那燃烧的鬼火旁边慢慢走过。
忽然她脚步一顿,站在原地不动了。
剑雪恐怕有异,即刻上前挡住:“怎么了?”
顷刻,卫玉指了指前方:“有……人。”
剑雪睁大双眼,竭力让自己看清楚,此刻眼睛已经适应了暗色,但她的眼睛因为被毒烟所迷,正有些模糊,隐约看到墙角似有一道人影在。
“什么人!”
剑雪正欲上前,却被卫玉拉住:“不用了。”
“嗯?”
“你没闻见么?”卫玉的声音降低,“应该死了有几日了。”
剑雪心头一寒,呼吸都乱了,越发不适。
卫玉却没有再说什么,又拉着她,摸索着向前走去。
如此大概走了近一刻多钟,剑雪感觉到了明显的风吹,鼻端似乎也闻到了些许类似于林木草叶的味道:“真的是出路!”她稍微低有点振奋。
只听卫玉幽幽地说道:“不要高兴的太早。”
风大了些,而他们也沿着地道走到了尽头,风是从头顶送来的,很淡的月光自洞窟洒下。
才走过那可怖的地窟,见到出口,剑雪心中还是难掩高兴。
这里并不高,剑雪先跳出去,又把卫玉也拉了上来。
两个人此刻置身的,是一处丛林。
正是夜晚,林立的树木,低矮的灌木丛,被风一吹,似乎有无数的影子在动,又好像敌人到处都是。
剑雪环顾周围,这才明白卫玉那句“别高兴的太早”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来先前自己在昙宫的屋顶上,曾经张望到昙宫的后院相接的,确实是一大片一望无际似的山林。
地道中虽不知方向,但现在看来,他们就处在那片林子里。
昙宫的人既然包藏祸心,那总不会只是想让他们坠落地窟,若不当场摔死,则自生自灭吧?
不过在这里,总比在地道里要强百倍,只是因为夜晚,又是林子里,分不清方向,若是知道方位,或许可以走出去。
剑雪呼了口气,跌坐在地上:“早知道何必进这鬼门关,还是睡在树上的好。”
卫玉正抬头看天,发现她的情形不对:“你怎么了?”
剑雪苦笑,望着地上越来越黑的那些影子:“我……我中了那只山魈的迷烟……”
卫玉微怔,并没有开口。
剑雪发狠道:“你放心,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你出去。”
卫玉望着她,原本迷蒙的眼神稍微清醒了些,她道:“我才不想要谁为了我拼命。”
剑雪虽力弱心软,嘴还不输:“别自作多情,我是为了殿下。”
卫玉笑道:“为了他更不必。”
“什么?”
“我是说……没我在殿下身边,只怕还好些。”
剑雪哼道:“你说这个有什么用,除非殿下说不要你了……不然谁信。”
卫玉伸出双手,用力揉了揉额头:“不信吧,原本我也不信……罢了,还是找路出去。”
剑雪道:“这会儿都不知东南西北,怎么找路?”
卫玉长叹了口气,说道:“今晚上是北风,你说林子在庄院北,那么庄院就是那个方向……”
剑雪先是一喜,继而道:“万一这会儿变了风向呢?”
卫玉指了指周围的树,说道:“通常树叶茂密的一面向阳,就是南面。可见我说的不错。”
剑雪不由道:“小卫,怪道殿下喜欢你,连我都……”
两个人从遇险到现在,虽说剑雪才是会武功的那个,但卫玉从始至终都淡然镇定,倒像是她的主心骨。
卫玉俯身把她扶了起来,笑道:“怎么,你也喜欢我?”
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香,剑雪疑惑自己先前怎么没察觉,她的唇角上扬,却偏说道:“嗯,我喜欢你会胡说八道油嘴滑舌!”
两个人慢慢地向南而行,才过不多时,剑雪突然止步:“等等。”
话音刚落,林中响起了凄厉的叫声,“呜呜呜”,起初剑雪以为是林中的夜枭,但仔细一听,她道:“是山魈!”
山魈的叫声,时而近,时而远,惊的林中的鸟儿都飞了起来,发出恐慌的鸣叫。
剑雪一手握剑,严阵以待,卫玉挨着她,感觉她的身子时而晃动,卫玉垂首低声问道:“你还好?”
才说了一句,身后树枝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逼近。
剑雪道:“到我身后!”
卫玉立刻照做,剑雪凝神提剑,黑暗中,从林子里弹出一道影子,“咯咯”,激烈的叫声,它向着剑雪扑了过来。
先前那只山魈已经被剑雪废了双眼,按理说已经不能再作祟了,突然间又出现,这让剑雪很意外。
而这一对招,她发现面前这头山魈的眼睛铮亮,竟是完好无损!
剑雪心头凛然,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头,并不是被她废了双眼的那只。
但这头山魈仿佛被激怒了似的,一边尖叫一边扑击,若剑雪并没中迷烟,应该不会落于下风,但现在她正是药力发作的时候,只仗着先前咬破舌尖的一点清明,但眼前却已经模糊,此刻迎击这头山魈,未免捉襟见肘,几次险象环生。
卫玉本来相信剑雪之能,但她没想到剑雪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眼见那山魈几次差点扇到剑雪身上,那尖利的爪子,划到便是皮开肉绽,卫玉不能再坐视。
她一手探入袖子里,一边儿从地上捡了一根长树枝,正自寻找机会,谁知剑雪脚下被树根一绊,竟自跌倒。
那山魈见状,立刻冲上来扑咬,冷不防卫玉从旁将树枝扔了过去,正中山魈身上。
山魈厉叫了声,转向卫玉,地上的剑雪咬破了嘴唇,抬手将青霜剑刺出。
剑尖抵在山魈胸口,但却不能深入,因剑雪已经耗尽了力气,锋利的青霜剑也发挥不了功效。
不过山魈却因为这声东击西的一击又转回头,卫玉屏住呼吸,一步跃起,两只手攥紧匕首,向山魈背上直插下去。
眼见月轮转动,过了子时。
剑雪跟卫玉两人靠在一起。剑雪手中握着青霜剑,卫玉捏着沾血的匕首。
那头山魈被两人合力重创,已经逃走了。
但他们两个,却也不能再动,这会儿倘若再来一头,恐怕会轻易地将他两人杀死。
剑雪的毒发,眼睛已经彻底看不到,卫玉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但神智却也有些模糊不清。
就在两人处境危急之时,黑暗中有一道人影悄悄地向着两人摸近。
卫玉再度醒来,天已经亮了。
她看到头顶上摇曳的树叶,有几片叶子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剑雪……”卫玉蓦地想起昨夜种种,急忙起身。
剑雪不在身边,卫玉发怔的时候,听见前方大树后细碎的响动。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树后探出头来。
卫玉看着他乱蓬蓬的发,简直像是个野人,但年纪看着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
那孩子见卫玉望着自己,便怯怯地走了出来。
“你……你是谁?”卫玉疑惑,又问道:“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你看到过没有?”
那孩子道:“那个姐姐……她走了。”
“走?”
小孩挠了挠头,目光游移地说道:“她说去找路了。”
卫玉摸摸自己的头,忽然发现已经不热了。小孩儿见状,把手中拿着的几枚野果子递给卫玉,道:“这是鸡刺子,可以治你的病呢,昨晚上就是喂你吃了这个。你再吃些吧。”
卫玉愕然:“是你救了我吗?”
小孩儿仰头看着她,说道:“昨晚上我听见了悬衣翁的叫声,我从来没有听见它那种声音,是你跟那位大姐姐把它打伤了?”
“悬衣翁……”卫玉一惊:“你是说那头山魈?”
小孩儿点点头:“昙宫这里有两头山魈,一头叫做悬衣翁,另一头是……”
“夺衣婆?”卫玉说道。
“你也知道?”
卫玉苦笑,打量面前的林子:“这里该不会是叫三途川吧。”
传说三途川是冥界之河,而在三途河畔有一棵大树,名唤衣领树,树上住着两只鬼,分别就叫做夺衣婆跟悬衣翁。
这两只鬼负责把死去人的衣服脱下,挂在树上,按照树枝垂落的程度判定人的罪恶。
这本算是传说里冥界的一种公平处置,没想到竟用在这里,也算荒谬。
那小孩儿摇摇头,道:“据我所知,这里叫做接引林。”
卫玉按捺心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对了,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孩儿听她问,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然后他红着眼圈说道:“我、我跟姐姐是之前自愿进林子做祭品的,我叫小山。”
卫玉听到“祭品”,咽了口唾液:“什么是祭品?”
小山指了指前方道:“这座山是杜家的祖坟,每年都要选人来祭祀他们老祖……”
“人祭……”卫玉望着小孩儿的脸,窒息。
小山却“嘘”了声,他警惕地四周看了看,又抬头,正看到一群飞鸟掠过。小山拉住卫玉的手道:“我们快走吧,叫他们发现了就不好了。”
卫玉被他拽着,想起剑雪,回头打量却不见任何影踪,只能跟着小山向林子里跑去,才过不多时,隐隐听见呼喝的声音,小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紧张,从自己的怀中翻出好些青草,揉碎了涂在卫玉的手上脸上。
“咯咯”的声音透过密林传来,卫玉在小山的示意下一动不动,耳畔听到惨叫声。
她皱紧眉头,竭力辨认,确信那声音不是剑雪。
过不多时,林中重新恢复寂静,卫玉才问道:“刚才是什么?”
小山道:“他们在追杀祭品。”
卫玉喉头一动:“追杀?”
“是啊,一旦进了接引林的,就再也出不去了,一定会死在这里,要么被夺衣婆跟悬衣翁吃掉,要么被杜家的人杀死。”
卫玉盯着小孩的眼睛:“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太清楚,大概一年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逃出去?难道不知道出去的路?”
“我是知道的,”小山摇头:“可我不能走,杜老爷给我们家银子,已经买了我们的命啦,姐姐先前……为了叫我逃走,已经被害了,我本恨他们……但我要是偷偷离开的话,就更害了我家里的人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滚滚落下。
卫玉沉默。
小山吸了吸鼻子,说道:“夺衣婆跟悬衣翁鼻子很灵,被他们捉到是最惨的,他们不会把人杀了,会活生生地把人一口一口啃着吃掉。昨晚上悬衣翁发狂,我却没见到夺衣婆……”
卫玉道:“跟我同行的那位姐姐,把之前那只的眼睛刺瞎了。”
“怪道悬衣翁发了疯,”小山握着拳道:“太好了,它们不知吃了多少人呢。我最怕它们了。”
卫玉望着究竟的林子,慢慢俯身问道:“小山,跟我说实话,和我一起的那个姐姐到底怎样了?”
小山抬头看看她,又躲闪地移开了目光。
卫玉道:“好孩子,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小山搓了搓手。
昨天晚上,悬衣翁闯入林子跟剑雪卫玉缠斗,小山本不敢露面,听见悬衣翁的声音不对,这才大胆跑来查看。
他看到剑雪跟卫玉两个靠在一起一动不动,不知怎么样,想靠近看看,却被剑雪用剑抵住了。
小山道:“姐姐见我不是坏人,就叮嘱我好生照看你,她……她说悬衣翁还会出现,所以要去引开它。”停了一会儿,小山又道:“我知道,她、她就跟我姐姐一样,为了保护你。”
卫玉耳畔嗡地一声响。
剑雪必定是担心悬衣翁去而复返,会伤到自己,但她功力不复,眼睛又看不见,一个人能怎么样?
万一剑雪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她把剑雪害死了。
小山看她不语,便又道:“刚才他们杀死了一个祭品,我去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卫玉竟不懂这话何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小山已经蹦跳着向那边去了。
她望着孩子身上明显不合身的衣物,想到他这一年来都在林中藏匿躲避,要活下去自然万分艰难。
若说要从死去的人身上找点能用的东西,也无可厚非。
卫玉心头沉重,正要随着过去看看,“啊……”一声惊呼从背后传来。
卫玉急忙转身,却见灌木丛内站着一个人,同样的衣衫破烂,满脸惊慌,看见卫玉的时候,他作势要逃,却因为太过慌张,竟栽倒在地。
“喂……”卫玉急忙唤了声:“不要怕,我不是歹人。”
那人在地上打了个滚,仍是不敢动,瞪大眼睛望着卫玉:“你、你不是昙宫的猎手?”
卫玉一愣:“呃……我是从昙宫逃出来的。”
那人闻听,松了口气,把头一垂,喃喃道:“吓死我了,我、我还以为这次逃不了了……”
卫玉走近了两步:“你也是逃出来的?”
对方苦笑道:“我只是路过而已,要在昙宫借个宿,谁知醒来就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地方,好不容易爬出来,又进了这个林子……跟我一起的同伴已经被他们猎杀了,我总算逃了命,却也是活一刻是一刻。”他垂头丧气,看着卫玉问道:“你是只身一人,还是也有同伴?”
卫玉道:“我也有一位同伴,如今走失了。”
“那多半是凶多吉少了。”男子叫苦不迭,又心有余悸地说:“他们的手段十分狠毒,我先前在那边还看见了两具尸首。”
“什么尸首?”卫玉问道。
男子捂着脸,哆嗦着说道:“自然也是被猎杀了的,惨的很,其中一具五脏六腑都被吃光了,看着像是活生生被吃掉的。”
卫玉一边听,一边回头看了眼,小山那边毫无动静。
她觉着有点奇怪,瞥向地上的男子道:“你可知道逃出去的路?”
男子叹道:“这里树高林密,我连方向都分不清,哪里知道怎么走?”
卫玉道:“不打紧,只要再撑一会儿,等我的救兵来了就没事儿了。”
男子很诧异:“救兵?”
卫玉点头道:“对,实不相瞒,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原先纪王府的人,是太子殿下派我来此的。”
男子瞪着卫玉,半晌才道:“你说什么,纪王府?你……说的可是真的?”
卫玉道:“我骗你做什么?你大概不晓得,这昙宫的主人,跟纪王府也有一番不为人知的渊源……所以太子殿下很在意,才派我来查探的。没想到我反而落在此处,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男子依旧极为愕然地望着卫玉:“你……”
卫玉冷笑道:“昙宫的杜员外还不知道呢,本来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万一我的人跟我在这里出了意外,太子殿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他们后悔也就晚了。”
她瞥了男子一眼,转身要往小山的方向去。
背后男子盯着她的背影,眼神阴晴不定。
就在此刻,咯咯咯的声音重又响起,卫玉一惊,却见前方小山飞快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叫道:“他是坏人,他是坏……”
还没说完,身后一只山魈冲出来,一把将小山擒住,竟生生地把他摁在了地上。
卫玉刚要抽出袖中匕首过去救人,身后男子已经悄无声息贴近,一把擒住卫玉的手腕。
“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么?”卫玉并不回头,眼睛死死盯着被山魈擒住的小山:“放手!”
“处变不惊……还是早就看出了我是谁?”身后的男子声音带笑:“所以方才故意说那一番话。”
卫玉道:“你既然明白,还不叫那只畜生放开那孩子。”
男子笑道:“你先告诉我,我自忖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为何你会看出我的来历?”
卫玉道:“言多必失。”
方才此人跟卫玉诉说被追杀,用的词有昙宫的“猎手”,又说死者是被“猎杀”。
倘若是受害者,如小山一般,绝不会这样描述,而只会说“被害”“被杀”,诸如此类。
而这人嗜杀成性,就算伪装被追杀者描述行凶经过,也不自觉地带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再加上他的打扮虽像是在这里躲了数日的,但一双手跟脖颈格外的白净,哪里像是逃亡者的样子。
这会儿那山魈已经把小山举了起来,卫玉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扑过去。
“是啊,我言多必失,而你也太虚张声势,”身后的男子狞笑道:“你既然知道太子殿下跟我们家的关系,就该知道殿下不会轻易对我们怎么样,就算你真是东宫的人,落在我手里,杀了也就杀了,算什么?”
卫玉道:“这样大口气,你是……昙宫的少主,杜焉。”
卫玉在先前进门之前,看到那昙宫二字,就知道了这昙宫主人的来历。
她在看破杜焉之时,知道他主动现身,必定藏有杀招。
所以先故意自爆身份,本来以为以东宫之名,必定会让他们有所收敛。
没想到这些人当真是穷凶极恶,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
杜焉一把攥住她的脖颈,他望着小山,慢条斯理地:“小畜生,继续藏啊。”又狞笑着贴近卫玉,说道:“看在你如此够胆的份儿上,今儿少爷赏你,让你看看悬衣翁是如何进食的?”
小山被悬衣翁捉住,无法挣扎,眼中流露恐惧绝望之色。
卫玉被掐的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光看有什么意思,杜少爷若是个有胆的,让那山魈来吃我如何?”
杜焉的眼中透出讶异之色:“哦……”他仿佛觉着这个建议很是有趣,目光闪烁,终于打了个唿哨。
那山魈本来正在对着小山挥动爪子,听了这声,便扔开小山,向着此处而来。
卫玉为救人而已,话说的硬,实则胆怯。
眼见那山魈狂奔而来,忽然不知哪里响起炸雷似的呼喝,一道庞大的身影从旁边林中冲出,那本来很彪悍的山魈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抓住!
卫玉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置信:“阿芒?!”
背后的杜焉也大吃一惊,卫玉趁机屈起手肘向后用力一撞,杜焉疼的闷哼了声,微微松手。
卫玉来不及拿刀,挥掌如刀,正中杜焉颈间。
杜少爷眼前发黑,身形晃动。
与此同时那冲出来的汉子正拎着那头山魈,二话不说,用力将它甩向旁边的树干上,“啪哒”一声,山魈被甩的筋折骨断,头碎血流,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阿芒这才转头,他望着卫玉,大叫了声:“玉哥儿!”不由分说冲了过来。
卫玉的双眼也开始泪影泛滥,几乎站不稳,阿芒发疯般跑到她跟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玉哥儿……你、你受伤了?”
“没有、我还好。”卫玉吸着鼻子,道:“你放我下来,快看看那孩子怎么样?”
阿芒见了她,眼中再也没有别人,被卫玉提醒,才把她放下,转而看向地上的小山。
小山的嘴角噙着血,已然昏迷,阿芒试了试鼻息道:“他还活着。”
卫玉松了口气,又道:“剑雪,剑雪……”
阿芒从自己的布袋中摸出一颗药丸,塞在小山的嘴里,闻言道:“不用担心,剑雪不会有事,这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卫玉听着奇怪:“嗯?”
阿芒道:“你不知道……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主子也到了。”
“谁?”卫玉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阿芒咧开嘴笑,说道:“是主子,三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