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林酒楼里, 不时传出阵阵鼓噪声。
堂中几乎座无虚席,而在中间最大的桌子旁边,是几个身着戎装的军士。
为首的一人, 护腰甲外挂着沉甸甸的宝刀,头戴挂着一枚野鸡翎的翘角铜盔, 紫棠色脸, 络腮胡子,生得浓眉大眼, 威猛魁梧。
他正站在桌边,一手叉腰,一手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说道:“这些土贼竟然敢这样不识相,老爷这次来, 必定要直捣他们的巢穴,将那牛头山夷为平地, 再也不能祸害百姓。”
旁边众人无不仰望, 听到这里,纷纷叫好。
正军民一体兴高采烈, 换了一身绛红衣裙的明掌柜手中托着一壶好酒越过人群款款走来。
明俪满面笑容, 娇声说道:“好了好了, 不要光顾着说话, 且先吃一杯酒润润嗓子。”
众人顿时熄了声响,都看向她。
那魏姓官爷乃是野狼关一名校尉, 但在外大家都奉承一声,称为“将军”,此刻魏将军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明俪,笑道:“明掌柜, 是什么好酒?”
明俪拍着手中的美人肩酒壶,自得的一笑,道:“这是千金难得的猴儿酿,大概有一百多种果子酿造出来的,是真真正正取自天然的野酒,就算是皇宫中的皇帝老子都喝不到的,你说是不是好酒?难不难得?”
“真是猴儿酒?”魏校尉眼睛放光。
明俪哼了声:“不信就别喝。”
她作势要走,那魏将军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垂眸看着她艳若桃李的脸,道:“喝!怎么不喝?莫说是世间难得的好酒,就算是毒,只要是明掌柜给我的,老子也一口喝光了。”
他身边那些士兵跟周围的酒客听了这句,纷纷轰然大笑。
明俪媚眼如丝地说道:“你虽海量,奈何这酒稀罕,我可舍不得你驴嚼牡丹地一口吞了,省着点喝,细细品味……这一壶可是十两银子,不过看在魏将军是熟客,打个狠折,只要一两就是了。”
魏旌道:“值!”
他身边士兵叫道:“明掌柜给的,别说是猴儿酒,就算是马尿,我们校尉也乐意。”
众人又笑起来。
这猴儿酒,传说是山中的猴子为了过冬,于是便费尽心思地采集山中野果,明俪所说一百多种果子,倒也不算是谎言。
这些果子被猴子们囤积在洞中,有的是石窝,有的是树洞,但是猴子却并没有食用,于是经年之后,便发酵成了酒。
但果子要成酒,其实也不是那么简单,毕竟果子不能腐烂,而酒需要密封才能发酵,所以真正的猴儿酒,是可遇不可求的,极是珍贵。
明俪倒了一杯酒,魏将军举起来,眼睛看着明俪尝了口,果然浓醇甘洌,那百种果子的香气,令人回味无穷,但却酒力非凡,入喉之后,便有些醺醺然之感。
旁边的士兵见状,垂涎欲滴,只不过好酒的是盯着猴儿酒,好色的则看着风情万种的明俪。
魏将军借着酒兴,虎目圆睁地喝道:“都滚一边儿去,这可是老子我的,谁敢伸手,小心我把他的那玩意儿剁下来喂狗。”
一个士兵笑道:“将军,我们只想喝酒而已,你剁了我们的什么?”
魏将军的眼睛上下一瞄,道:“什么动了,就剁什么。”
大家重又放声大笑。
另一个士兵谄媚道:“我们都知道明掌柜是将军的心头肉,哪里敢动,就算外人敢动一下,我们还上去打成烂狗头呢。”
他们在这里公然调戏,明俪却只笑盈盈地说道:“你们这些粗人,说的什么人家也不懂,只是你们好歹收敛些,别满口胡沁,把我这儿的客人吓跑了。”
恰好说着,其中有一个人站起来要走,明掌柜赶忙迎过去,笑道:“马先生,这么快就要走?”
那起身的一人,身着灰色长袍,大概三四十岁,斯斯文文,偏瘦,下颌有些许髭须。
见明俪询问,马先生止步,笑笑行礼:“时候不早了,正该回去了。”
“不是被他们吵到了吧?军汉们都是这样的,您可别介意。”
马先生文质彬彬的一倾身,依旧温和说道:“哪里的话,明掌柜切勿多心。今日确实还有事,改日我自然还来的。”
一个往外走,一个跟着殷勤地送,一直送到了店门口。
背后魏将军眼睁睁看着,此刻便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小白脸!假惺惺的,肚子里多半都是坏水,老子最讨厌这种人!”
士兵们道:“头儿,这人长得比你好看,又是个读书的,明掌柜要喜欢这样的……您头上可就绿油油的了?”
另一个道:“我记得明掌柜中意的是县衙的那个姓武的,素日对我们校尉爱答不理的,不知这回是怎么了,竟热络起来。”
“滚吧,一个两个没好话。”魏校尉作势飞脚过去,两个士兵嘻嘻哈哈闪到了一边。
此刻门口,明俪正依依惜别,目光一动,忽然看到前方街头上两道熟悉的影子。明俪一怔,继而叫道:“小九曜,卫巡检!”
卫玉跟宿九曜正从街边上往此处缓缓走来,听见这声唤,卫玉抬头看见了站在酒楼门边儿的明俪。
明俪欣喜地端详两人,迎着问:“你们两人从哪里来?我先前听旺来说你们去了柳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找到了那牛头山的贼人了没有?那些贼真是丧心病狂……”
卫玉道:“明掌柜觉着柳家的案子是牛头山的贼人所为?”
“不是他们还有谁,昨儿满城闹事,想必有没捉到的漏网之鱼……自然晚上出来作祟。”她说了这句,听到背后一声叫唤,便道:“不过也不用怕,野狼关那里派了魏将军过来,协助咱们一老爷捉贼呢。”
她指了指里间,卫玉正也往里看。
这会儿里头的魏将军正黑着脸,原来有个士兵唯恐天下不乱,赶到门口看了眼,正看到明俪送走了马先生,又跟卫玉搭腔。
他还没看清楚便先跑回去报信,嚷道:“了不得,明掌柜又搭上一个更好看的小白脸了。”
魏将军醋意大发,吼了声,气哼哼往这里走:“有什么话说个没完?真当老子是死的?”正叫嚷着,猛地跟向内看的卫玉打了个照面,把他吓了一跳,即刻止步:“卫、卫巡检?”
原来卫玉那日在野狼关大出风头,夜黑风高一些小兵没见到真容就算了,这些武官们却都把她记得真真的。
卫玉一点头,魏将军咽了口唾沫,所有威风化为乌有:“您、怎么在这儿?”
明俪得意道:“这话说的,卫巡检可是我们这快活林的常客,怎么不能在这儿了。”当下不由分说请卫玉跟宿九曜进内。
卫玉边走边问明俪道:“我是明掌柜这的常客,那这位魏校尉呢?”
明俪面不改色地笑道:“当然是我的熟客。”
卫玉笑问:“这么说武都头已然成了昨日黄花了?”
明俪傲然道:“三条腿儿的□□难找,两条腿儿的男人满地都是,管他什么黄花黑花的,我又不是死了男人,还给他守孝立贞节牌坊不成。”
又回头看向身后,发现魏旌在跟宿九曜低低地说些什么,大概是在问宿九曜有关卫玉。
卫玉赞叹道:“明掌柜拿得起放得下,干净爽快,收放自如,这份境界真是令人羡慕。”
明俪噗嗤一笑,道:“卫巡检巧舌如簧,不拘一格,我也真是跟你相见恨晚。”
正在这会儿,那几个认出卫玉的士兵急忙收敛,站起来,恭恭敬敬纷纷行礼。
卫玉扫过他们,目光越过那一瓶猴儿酒,问道:“那是什么?”
明俪道:“猴儿酿,卫巡检也想尝尝?”
卫玉道:“真正的猴儿酿?”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明俪笑道:“我说是真的,只怕不合您的口味。”
卫玉就明白了。
这会儿旺来小声道:“百花酿加了点秋露白,就卖一两,魏校尉还说值,这事儿也只有我们掌柜做的出来。”
“你活腻了!”明俪啐了声,又对卫玉道:“卫巡检若想喝酒,我这里还有几坛好的。”
说到酒,卫玉心头一动:“有没有大补酒?”
“补酒?”明俪有点吃惊地看向她:“卫巡检要喝那个?是……”
卫玉对上她滴溜溜的双眼,笑道:“是有点需要……不知这儿有什么补酒?”
明俪毕竟见多识广,当下也若无其事地笑道:“那您可问对地方了,我这儿自酿的虎骨虎鞭酒,一口喝下去,保管……”
卫玉轻咳了声:“倒也不用这么猛的,我怕受不了。”
“那……”
“有没有鹿角酒?”
明俪哈了声:“卫巡检是不是听说了才来找的?”
卫玉不动声色:“哦?”
明俪道:“我昨儿才请了魏将军喝过的。鹿茸酒嘛,一杯要五百钱。”
旺来嘀嘀咕咕:“昨晚上魏校尉喝了足足四杯,难为他……每次来都要被我们掌柜的哄骗,还心甘情愿……”
卫玉一顿,回头看了眼魏旌,又问道:“明掌柜可还请谁喝过?”
明俪忽然意识到不对:“卫巡检何以对这个有兴趣?”
卫玉并没回答,但明俪是个机警之人,她盯着卫玉看了会儿,小声问道:“难道是跟柳家的案子有关?”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边魏旌正悄悄地询问宿九曜道:“小九,你怎么跟卫巡检一道来了?”
宿九曜眼睛望着卫玉:“卫巡检如今住在纯阳观。”
魏旌咽了口唾液,狐疑地问:“他跟你……以前认得?”
宿九曜转开头不答。
魏旌想起先前他在军中的惨状,叹了口气道:“说来确实多亏了卫巡检,不然咱们都被那个西狄细作弄的团团转了,野狼关都危殆了……这卫巡检他又洗脱你的罪名,说来我很少见到这样有良心有能耐的官儿了。我只知道先前上头派来的那些,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到这里,魏旌拉着宿九曜道:“正好赶上了,一块儿来坐坐吧。”
两人到了桌边上,那边卫玉跟明俪一起转头看过来。
卫玉明明似笑非笑的,魏将军却被看的心里发毛,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喃喃道:“这位卫巡检真的是……长的跟个女娘儿一样,怎么被她一瞧,老子就跟没穿衣裳光溜溜的一样。”
明俪把魏旌叫到了楼上房间里。
宿九曜却并不在内,魏旌狐疑地行了礼,问何事。
卫玉并未直说,只叫魏校尉坐下,这才问起他来长怀县的种种。
她的态度过于自然,起初魏校尉以为她确实只想知道来长怀县剿匪的事,一五一十回答,包括来到之后见了何人,昨夜睡在哪里之类。
原来昨儿山匪搅乱城中,野狼关那里黄士铎得知,便派魏旌带了一队人马前来。
他们昨天傍晚赶到,休息在驿馆那里。
不过魏旌为人粗豪,加上跟明俪又相识,晚上便来到快活林痛饮了一番。
卫玉道:“魏校尉酒量很好?”
“还过得去吧。”
“那昨夜可喝醉了?”
“呃……”魏旌的脸色忽然有些古怪,支支唔唔地说:“倒也没有。”
卫玉一笑:“就算喝醉也是人之常情,那不知魏校尉后来是歇在哪里?”
“当然是留在这里了。”
卫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真的?”
魏旌眼睛一鼓,抓了抓自己的胡子,显得很不自然,像是不知怎么答话般,他问:“卫巡检……问这个做什么?”
卫玉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校尉如实回答便是。”
魏旌还以为她这么问,是有关于军纪之类,踌躇再三,便恨恨地说道:“咳,也没什么可瞒着的,我昨晚确实喝多了点,本来想……赖在这儿的,谁知明掌柜那样无情,竟把老子踢了出去。”
卫玉笑笑:“女人心,海底针,魏校尉好事成空,就这么算了?”
“那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强来,何况来日方长。”魏旌脸上露出笃定的笑。
卫玉道:“魏校尉离开酒楼,又去了哪里?”
魏旌嘴一动,旋即道:“当然是回了驿站了。”
卫玉凝视着魏旌,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此时宿九曜从外进来,向着卫玉一摇头。
卫玉吁了口气,对魏旌道:“魏校尉,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还请实话实说。”
魏旌这会儿已经察觉了不妥当,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皱眉问道:“卫巡检,难不成是老将军让你来查我的?”
卫玉淡淡道:“魏校尉何必多心,我只想知道你昨晚的去向,你明明没回驿站,为何隐瞒。”
方才宿九曜没及时进来,便是在外头询问了跟随魏旌的那些士兵。士兵们说,昨夜魏校尉并没回驿馆,而且说是留宿在酒楼了。
魏旌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梗住,他看向卫玉身后的宿九曜,恼羞成怒般:“我回不回,想必不用跟卫巡检交代,你这是要审我?”
卫玉道:“好吧,我只问魏校尉,可知道昨夜县内发生了命案。”
“命案?”魏旌先是怔忪,继而大惊:“你说的是那个奸/杀案……你……”他的眼睛睁大,不可置信一般:“卫巡检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
卫玉不语。
她的沉默,却把魏旌惊得汗毛倒竖,口不择言地叫道:“岂有此理!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他一怒之下,一脚把面前的凳子踢飞,气势汹汹向前一步,指着卫玉道:“老子还当你是个好人,原来也跟那些混账一路货色,你想冤枉人,也找个好点儿的借口!你要再敢胡说,老子管你是什么巡检不巡检的!”
卫玉倒是没动,宿九曜冷然道:“魏旌!”
魏校尉看向他,喉头动了动:“好哇小九,姓卫的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迷魂药,竟就这样死心塌地的助着他……你简直不像是军中出身的人,倒像一直是他的心腹……怎么,今儿你要为了他对我动手?小九你也该知道我的性子,我岂是那种欺负女人的下作货色?你就不由分说帮着他?”
宿九曜道:“我只不许你对他动粗。”
卫玉道:“所谓’帮理不帮亲’,魏校尉既然不在驿馆,说清楚去向即可。”
魏旌咬牙:“我若不说呢?”
卫玉盯着他:“你一再说话遮瞒,我也只能认为魏校尉心中有鬼。”
“你……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魏旌咬紧牙关,脸色铁青,“告辞。”
卫玉道:“魏校尉,你该知道躲的了一时躲不可一世,这不是赌气的时候,我也只是为了尽快破案找出真凶。”
魏旌回头怒视着她,胸口起伏,终于磨牙道:“我昨天离开后确实没回驿馆,我对那些小子说我留在了这里,只是怕他们笑话我而已……我昨夜原本歇在关帝庙,只可惜的很,没有人看见我。想必卫巡检要更怀疑了,你要把我当凶手,你也拿出证据!别无端血口喷人,别以为我真的不敢动手!”
他说完后,又狠狠地瞪了宿九曜一眼,转身踢开房门,脚步沉重而急促地下楼去了。
隐约是明俪唤他的声音,魏校尉也没有回应。
房间中,宿九曜走到门边上,又回头看卫玉:“你怀疑他?”
卫玉道:“他没有人证,喝过鹿角酒,会武功,好色……自然嫌疑极大。”
“我觉着……魏校尉不是。”
卫玉起身:“知人知面不知心。”
宿九曜望着她的脸,又转开头。卫玉走到身旁,拍拍他的手臂:“别担心,我答应你,若魏旌没做过,我绝不会冤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