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快活林喝过鹿角酒的, 只有魏旌。
毕竟这种补酒,卖的很贵,需要这种东西的多是些富绅之类, 平常百姓只习惯喝二三钱一杯的水酒。
魏旌因看上了明俪,出手十分的阔绰,一大半儿饷银都丢在快活林了。
明俪猜出卫玉的意思, 说道:“我并不是帮着魏校尉, 只不过我觉着他那个人,也不像是那个天杀的采花贼。”
才坐了一会儿, 县衙里有人来找卫玉, 说是二老爷请快些回去。
卫玉跟宿九曜回到县衙,安澄已经等候多时, 原来他听了卫玉的话,把往年的那些案宗翻查过了,竟然陆续找到了四件悬而未破的奸/杀案。
这些案子的共同点在于,都是在三娘煞当日发生的, 但这并不是每一年连贯而来,比如某一年发生了两件,次年没有,诸如此类。
另一个共同点,是受害人都死于窒息。
除了第一个是被掐死, 另外的都是被勒死。
卫玉把卷宗翻看过了,这四件案子里, 死者四人, 年纪从十四五岁的少女,到二三十岁的妇人,都有。
安县丞脸色沉重, 低着头,等卫玉看完后,他才自责地说道:“我竟不知道……比如那第二件案子,被害的女子,原本独自一人奉养着老父,结果竟死于非命,其父也悲痛过度,病发而亡,卫巡检,你说这些案子可都是一个人所做?如果是的话,那此人简直……简直是丧心病狂了。”
这个案子是四年前发生的,当时安县丞还没到长怀县。
卫玉也没想到,她只是一点疑心而已,居然牵出这么可怕的一连串案卷。
这都是本地发生的,别忘了还有人说临县也曾有过。
卫玉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这案子只怕比预料中还要棘手。
眼见日影偏斜,黄昏将至。
安澄陪着卫玉才出县衙,便见一名衙差匆匆跑回来,报说:“武都头跟野狼关的魏校尉起了冲突!”
武万里带人去追查鹿角酒的线索,他从药铺跟医馆着手,但凡是买过鹿茸、以及开过鹿茸方子的人,都列入查问范围。
忙碌了半天,查过了七八家,除了有不在本地的,卧病在床的,以及有人证证实昨夜没有外出的,确实给他找到了两个可疑之人。
第一是本地冯姓士绅,府上的公子,第二是南城武馆的朱姓教习。
武万里命人先把冯少爷带回县衙,自己亲自去拿朱教习,在去的路上,听人说卫玉在快活林,跟野狼关的魏校尉弄得不欢而散。
武都头确实是个谨慎的人,他立刻想到了自己只顾往药馆之类的查,却忘了酒楼这种地方。
尤其是明俪的店里。
当下武万里便先来查询,自然就引出了魏校尉。
武万里既然发现了这线索,便要把魏旌也带回县衙。
魏校尉在卫玉面前吃了一肚子气,又无处发泄,被武都头拦住,两人言差语错,一言不合,就要动武。
安澄跟卫玉赶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几个衙差和跟随魏旌的士兵们也正彼此叫骂,似乎要群殴的架势。
武万里跟魏旌两个不相上下,谁也不肯先停手,二老爷急得乱转,嗓子都哑了。
眼见情形越发紧急,两人都动了真章,刀光剑影,仿佛不死不休,宿九曜纵身一跃,杀入圈中。
少年身形如电,直冲入两人的酣战圈子,此时魏旌的腰刀正劈向武万里,武都头的刀也一挥迎上,两把刀相撞的瞬间,宿九曜挥手在魏旌的手腕上一拍,同时后仰,一脚踹中了武万里的手腕。
武都头跟魏校尉均觉着手腕一麻,竟握不住兵器,两把刀脱手而出。
宿九曜眼疾手快,将身一旋,不费吹灰之力将两把兵器收入掌中。
他抱着两把刀,站在两人之间,淡声道:“够了。”
两个人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一时顾不上开口。安县丞趁机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武都头:“这是做什么!”
武万里道:“此人大有嫌疑……”
魏旌喝道:“放屁!你爹才有嫌疑!”
武万里眼睛一瞪,刚要反唇相讥,卫玉负手走前,说道:“行啊,你们两个干脆在这里同归于尽,我立刻跟二老爷判定,一个是畏罪拘捕,一个是因公殉职,大家都不用忙,就此结案,如何?”
这一句话,却是有效,两人都瞪向卫玉,却不做声了。
而闹腾了这半晌,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也围了一圈,正在指指点点,猜测他们因何大打出手。
安县丞叫人疏散百姓,却另有一队人马从街头而来,安澄抬头仰望,忽然道:“那是黄将军?”
来的人果真就是黄士铎,老将军一马当先,人在马上,目光炯炯看了过来。
百姓们自然认得,纷纷围绕上去,呼唤声此起彼伏。可见黄士铎在本县还是极得人心的。
黄老将军来到跟前,目光掠过卫玉跟宿九曜,先看向了魏旌:“怎么回事?”
魏校尉半是畏惧,半是如见家长诉委屈地说道:“他们血口喷人……”
黄士铎看了看卫玉,威严地开口道:“你不是不知道卫巡检的为人,如果是他的意思,那就照做!”
魏旌有点意外:“呃……”想辩解又不敢。
黄士铎喝道:“这是军令!”
魏校尉悚然,急忙跪地:“末将领命。”
当下,武都头跟安县丞带着魏校尉先行回了县衙,而黄士铎对卫玉道:“卫巡检,借一步说话。”
卫玉知道黄老将军是为什么而来,自然是因为她那副送出去的地图。
回到了纯阳观,黄士铎果真把那幅图拿出来,放在了桌上,他望着卫玉道:“卫巡检,这是何意。”
卫玉道:“老将军既然来了,想必已有见地。”
黄士铎屏息,继而说道:“这是野狼关关内关外的地形图?!卫巡检怎会如此清楚。”
卫玉笑了:“还好老将军看懂了,我把这句当是夸赞。原本还担心老将军以为我戏弄于你。”
黄士铎全无半点笑,只凝视着卫玉道:“我在意的,除了卫巡检为何如此清楚外,还有就是,卫巡检命人送这个给我是何意思。”
卫玉道:“防患于未然。”
“西狄人?”
卫玉重新打开那幅图,端详了会儿,指着上头被自己涂了墨的两处山头:“老将军留意过此处么?”
黄士铎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西狄人会从此处进攻?”
卫玉道:“除了野狼关,还有一处小隘,西狄人知道强攻野狼关不成,所以假如他们先进攻小隘,隘关撑不住必会求援。”
黄士铎会意:“老夫便会命人驰援,然后呢?”
“如此就中了敌人计策,他们会在此处,”卫玉指了指两山之间的一处峡谷:“埋伏,专吃援军,援军吃罢,再吃隘关。这样便导致野狼关首尾不能顾。”
她记忆中那场导致野狼关大败的战事大概就是如此,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内应。
虽说现在内应被除掉,但她仍不放心,故而画了这幅画警示黄士铎,叫他一早心中有数。
黄老将军拧眉,他心知肚明,假如那细作没死,再加上此种战策,他很可能就陷入窘境,而战事一发,每一个小小变故都会导致不可测的惨烈结局。
但更让老将军百思不解的是,卫玉怎么会……一个巡检,居然连战术都懂?且不说这关内外的地形图她也如此了然了。
黄士铎深深吸气,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卫玉:“卫巡检到底是何人。老夫真的……”
卫玉道:“我只是个希望野狼关固若金汤,长怀县……永远太平的人。”
黄士铎叹了声:“不管如何,多谢卫巡检。”他站起身来,郑重地拱手行了个军礼。
卫玉也起身回礼。黄士铎却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门外某处,问道:“小九……伤势如何了?”
“他总不肯好好养伤,何况时间还短。”
黄士铎道:“我想让他回去……他是个好苗子,若不在军中,怕是暴殄天物。”
卫玉觉着黄老将军虽没说错,但暴殄天物这个词,却并不贴切,至少她现在不肯把这个用在宿九曜身上。
觉着似乎诋辱了他。
“您想怎样?”卫玉一笑:“若真当他是个宝,先前又何必弃若敝履。”
黄士铎低头:“先前蒙卫巡检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老夫已经在自悔了,若小九他肯回去,必重用之。”
卫玉也不想再追究,只道:“您若想他回去,自然不必跟我说,只同他说就是了,要去要留,且看他的意思。”
黄老将军抬眸看着卫玉:“不知为何,老夫有一种感觉。”
“哦?”
“小九他,或许会听卫巡检的。”
卫玉失笑:“倒也未必。”
黄士铎出了门。
卫玉走到门边,见他叫了宿九曜去。
飞廉悄悄地靠近过来,问道:“老将军为什么又找九哥哥?是不是要他回去呢,卫巡检,你劝劝九哥哥别叫他去了。”
卫玉不语。
假如不是她的突然出现,宿九曜多半还是在军中的。
毕竟他是军功出身。
想到这里,卫玉垂首。
原来是四毛这小丫头又挤过来,抱着她的腿撒娇。另一边上,却是老狸猫,眯起眼睛蹭她的袍摆。
卫玉正要笑,突然心一寒。
她想到了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想的问题。
假如她梦中所见,长怀县覆灭,但宿九曜将来会名震天下。
在宿九曜成为宿雪怀后,她确实见过变成了柳十郎的柳狗子,但从来没听说过宿九曜身边有大毛二毛,乃至于飞廉等。
卫玉的心有点缩紧。
心底又浮现出宿雪怀脸上那个可怖的饕餮黥面。
她本来一直想不通的问题,隐隐有了答案。
倘若,倘若在野狼关被破之后,覆巢之下无完卵,这长怀县,纯阳观,这些孩子们……
或许都不在了吧。
不然以宿九曜如今的性子,他绝不会把脸弄得那样可怖,毕竟假如是那张脸的话,这些孩子们又怎能面对?他不会忍心吓坏他们。
卫玉身上一阵阵地发凉。
“玉哥哥?”身旁小丫头仿佛感觉到她的不安,担忧地叫了声。
卫玉垂首对上那双晶莹无邪的眼睛,摸摸孩童柔嫩的脸蛋,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儿。”
黄士铎来去匆匆,卫玉问宿九曜:“你怎么不跟他回去?”
少年说道:“你想我回去?”
卫玉无言以对,只好一笑:“你有伤在身,倒也不用着急。”
宿九曜沉默片刻,问:“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啊?哦……我不饿。”卫玉本能地说完,又发了一会儿呆:“我想吃点甜的。”
她记得宿九曜曾跟她说过的:在最苦的时候,是想吃点甜的。
多亏了明俪叫旺来送的东西。
宿九曜煮了一道甜品。
丁香雪梨。
选一个上好的大雪梨,把丁香刺入雪梨中,纱布裹起来煮熟。
丁香本是中药,有温中降逆的功效,跟雪梨的甜味中和,芳香独特,又有润燥和气的功效,尤其对于脾胃欠佳的人,最为适宜。
卫玉吃了很久,仿佛每一口的甘甜浓香底下,都会蕴出一点奇异的微酸。
这一夜,卫玉无法入眠。
从最初经过长怀县,她只想尽快一走了之。
她又不是神人,只是仗着一点先知,跟一丝小聪明,她自忖并没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目下也没有更大的野心。
画地形图给黄士铎,观察长怀县四城,她也只想尽一点力,至于长怀县的命运,还是交给天意。
处理了眼前的奸/杀案后,她还是要走的。
可现在,望着近在咫尺的孩童们,卫玉的双脚忽然有千斤重。
也许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个想要快点离开的过客。
半梦半醒中,耳畔听见低低的呼喝声。
卫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不敢大动作,怕惊醒了身边的孩童,蹑手蹑脚起身,披衣走到门口。
外间的响动不算很大,但她确实听见了,有人在交手。
卫玉的心突突地跳,打开门走了出去。
凄冷的夜风撩起她的长衫,卫玉凝眸看向前方。
宿九曜似乎才从半空落下,双脚在地上向后急滑而出,似乎踉跄。
少年竭尽全力稳住身形,目光瞥见出来的卫玉,当即喝道:“快回去!”
庭院中间,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在大香炉上轻轻踩落,复又纵身跃起,剑光如灵蛇闪电,雷霆万钧般刺向前方廊檐下的宿九曜。
卫玉直直地望着那人手底所握的剑柄上的红缨,浑身一震。
她惊心动魄,向前奔出数步,大声叫道:“剑雪住手!”
空中那人明明已经听见卫玉的话,但仍未停下分毫。
幸而卫玉早有所料,她冲到宿九曜身前,迎着空中疾驰而来的剑光喝道:“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