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卫玉在路上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道眼熟的影子, 正是宿九曜。
可是这个紧要敏感关头,在京城中看到小九爷却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卫玉想要细看之时、发现那个人又消失不见……才赶紧安慰自己看错了。
没想到,到底逃不过。
卫玉趴在车上, 只微微抬头瞪着小九爷。
宿九曜显然已经在里头等了许久, 乍然看见卫玉进来,本来十分喜悦。
可见她这么眉眼不抬, 摇摇晃晃、喝醉了似的,进来便扑倒,把他吓了一跳, 不知所措。
又怕惊到她, 竟不敢贸然过来扶卫玉。
此刻目光相对,卫玉问:“你怎么在这里?”
小九端详着她:“我……之前没有跟你说一声道别, 不放心所以回来看看。”
卫玉的眼睛睁大几分,手脚并用要爬起来。
宿九曜看她动作极慢,便过来扶着她的手臂:“你没事吗?”
卫玉不理这句:“只是为了回来看我?”
小九迟疑了会儿:“嗯。”
“没……没有别的?”卫玉问。
这最简单的四个字, 她却竭力压低了声音,好似重若千钧,又怕被人偷听了去一般。
宿九曜极快地看她一眼:“别的什么?”
卫玉察觉他有些躲闪之意,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跪坐起来,抓住小九爷的肩。
宿九曜的眉峰一动,隐忍的吸了一口气。
卫玉正要开口,顿时察觉,她忽然想到什么, 忙放开了手。
上下打量宿九曜:“你的伤……怎么样?”
小九爷转开头:“没什么大碍,不用理会。”喉头动了几下,他显然不愿意提这件事, 小声问:“你刚才是怎么了?才跟你在外头说话的人是谁?”
卫玉置之不理,盯着他问:“剑雪呢?”
她本来想问小九爷上回离开靖王别院,他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到底如何。
小九爷沉默片刻,看她一眼,又错开目光:“她在路上。”
“哪个路上?”
“回豫州的路。”
卫玉深呼吸,要开口,又打住。
这会儿马车到了闹市,外头吵吵嚷嚷,说话声音时不时传进来。
隐约听见有人道:“靖王殿下……”
“……不至于吧?谁敢?”
宿九曜跟卫玉都听见了。
卫玉看向小九,小九的脸色却淡淡地,好像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一个根本跟他毫无瓜葛的名字。
望着他冷淡无波的表情,卫玉惊心之余,听见心中一声重重叹息。
将身子往车壁上靠了靠,卫玉担心自己会撑不住倒下:“对了,你是怎么到马车里的?阿芒看没看见你?”
小九爷回答:“我是趁他不注意偷偷的跑到里面的,没有人看见。”
卫玉稍微松了口气。
宿九曜见她神色凝重,就说:“你别急,我不在京城里多留,跟你碰了面就可以回去了。”
卫玉唇角一动,是一点苦笑。
她默默的望着宿九曜,若有所思。
小九爷被她看的无所适从,对她笑笑,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卫玉刚要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个声音喝道:“站住!还不停下。”
阿芒呵斥:“叫谁站住?没看到这是东宫的车驾吗?你为何拦路?”
平时,不管是京内哪个衙门也好,但凡看见是东宫的车马,自是会退避三舍,恭恭敬敬。
但是此时的这路人马却并不退让,为首一人的反而打马上前,哼道:“东宫的车驾?除非是太子殿下在车内……照我看也并不是,你又是何人狐假虎威!”
阿芒怒道:“留神你的嘴!是卫巡检在这里,你胆敢无礼!”
那人道:“原来是卫巡检,失敬,不过我们是奉皇上的旨意细查京内来往车辆人等,岂敢抗旨,少不得也应查查。”
阿芒指着他,怒道:“什么抗旨,我看你是要找事!”
“你要再敢出言不逊,我就只能叫人动手了……”那人不怀好意地说。
“你来,你爷爷我正手痒!”
宿九曜倾身向前。却给卫玉拦住。
卫玉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对面。
少年听话地靠车壁坐了。
卫玉低声道:“坐着别出声,也别轻举妄动。”
她在阿芒发作之前挪到车门边。
抬手将门微微打开半边,卫玉看向那拦路的将领。
望着面前那张脸,卫玉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内的王统领,稀罕,宫内禁卫什么时候竟然派到外头来办差事了?”
王统领望着卫玉,笑答:“小卫学士,得罪了。我们也不过是……”
卫玉没等他说完,抬手揉了揉额头,道:“得罪什么?王大人也不过是恪尽职守而已。我自然懂,今日别说是我,就算是昭王殿下靖王殿下打这里经过,你都得检查一遍对不对?”
王统领一笑:“多谢小卫学士体恤……”
眼睛盯着卫玉,刚要开口,卫玉却又轻哼了声:“不用谢,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此而已,就好像先前我看到御史台一件旧案,说的是什么武官无端殴死下属……还没来得及着手调查呢。当然我不是说王统领,就是说万一有需要大人协助的案子,也希望王统领给我方便罢了。”
王统领听了这句,脸色骤变。
他直看着卫玉,手攥紧缰绳,月夸下马儿有些躁动,又被他猛地拽回来。
卫玉带着三分笑意,眼神却带几分冷意:“反正我们都是奉命而已,总要各自交差的,是不是王大人。”
“统领……”身边的副官不明所以。
王统领反应过来,他笑笑:“小卫学士说的对,我是奉旨行事,你也是为朝廷尽心。我们都是尽心尽力,为了皇上而已。”
说话间他将马缰绳一拉,竟是把马儿往旁边调开了一步。
他身旁的副官见状,疑惑,毕竟王统领原先话说的硬,还以为是要他们上前搜查。
谁知才动脚,王统领喝道:“混账!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前街?”
众人虽然意外,但也知道上峰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当下哪里还敢如何,急忙退下。
王统领握着马鞭,看向卫玉:“卫巡检,请便吧?”
卫玉只一点头:“多谢王兄给我这个面子,心领了。”
她淡淡垂眸,将车门掩上。
阿芒狠狠地瞪了那些人一眼,打马向前。
眼睁睁的看着马车离开,王统领身边的副官小声问:“统领为什么轻易放他走了?”
王统领冷着脸说道:“凡事留三分退路,这个道理都不懂?虽然说贵妃娘娘催的急,但也没有必要在这时侯真的得罪东宫的人。万一将来……那岂是你我能够承受的起的,还是不要着急去当马前卒,小心死得快。”
副官悚然,忙道:“是,属下明白了。”
王统领目送马车拐弯,眯起眼睛喃喃道:“好个卫玉,他怎么知道……”
真正让王统领退让的,自然不是这一番居安思危的大道理。
而是卫玉的那几句话。
卫玉在御史台,自然知道许多外界所看不到的机密案件,但是她刚才所说的那个害死下属的武官之类,卷宗却并不在御史台。
她只是凭记忆想起来的,而这案子里的那所谓的“武官”,不是别人,正是王统领。
只是现在事情还没爆出来而已。
王统领本以为此事无人知晓,突然被卫玉刺中了心头病,当然是心虚无措,哪里还敢拦路。
尤其是卫玉那一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王统领怎会不明白。
假如王统领不识趣,非得拦车闹得不快的话,那回头卫玉将会如何,王统领可不敢赌,
卫玉本来想带小九出城,可是眼见街头上的情形都如此,城门口一定不会放松,只会更严。
虽说喝止了王统领,但她不能冒险。
可又不能回东宫……卫玉隔窗吩咐阿芒,叫去紫薇巷。
阿芒听的疑惑,本来想问卫玉为什么不回东宫,毕竟她的病还不知道怎样,更要紧的是,若是晚回去的话,太子殿下未免担心——之前出门的时候,小安子就百般乞求叫他早点带卫玉回去的。
但是又一想,已经很久没有回紫薇巷了,也许卫玉是想老周跟青青了,当然还有小狗花嘴。
于是打马往紫薇巷而去。
紫薇巷那里。自从上回卫玉领旨去湘洲,老周跟青青一直担心。
最近虽听说她已经回京,但因不便贸然前往东宫打听,只好早晚三炷香。祈祷神佛保佑卫玉平平安安的就罢了。
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里头老周正跟青青的拌嘴,青青说道:“你不敢去东宫,你叫我去就是了。我可不怕,我都想玉哥哥了。”
老周回答:“你不要去给玉哥儿惹祸。他在东宫里……自是比我们这里强上百倍。”
青青便道:“当初我说跟着玉哥哥一起去湘洲,你也是这么劝我的,我早不应该听你的。”
老周笑:“你这小不点儿,你跟着玉哥儿南下能干什么,不过是她的累赘罢了。”
青青气的叫起来:“谁是小不点儿的,我能做的事儿很多呢,我能做饭,洗衣,铺床,叠被,还能挑担子。”
老周大笑:“是是是,你很能干。”
两人正拌嘴,就听到花嘴巴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小狗儿快活地撒腿向着门口跑去。
青青也听见车响,叫起来:“是不是玉哥哥来啦?”
老朱心里虽然也盼望着,但又怕落空,嘴上说:“别整天瞎念叨,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说是人回来了,这几天总听你谎报军情,我耳朵都要聋了。”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青青已经开了门,一眼看到阿芒,小丫头高兴的跳起脚:“你看!我说吧,这次可没有谎报军情。”
老周也喜出望外,赶紧迎了出来。
不料卫玉并没有下车,打开车帘叫老周上前,低语了一句。
老周赶紧左右顾盼,正好看到有个人出了巷子:“没有别的人。”
卫玉又指了指阿芒,老周心领神会,赶紧快步拐到阿芒跟前,说道:“真是好久没来啦。这一趟南行可还顺利?”
阿芒见他特意跑到马前和自己说话,就也笑哈哈的说:“没事儿呐,到底有惊无险。”
卫玉这才拍了拍小九爷的肩膀,宿九曜下车,闪身进门。
阿芒正转头向着那边说话,丝毫不曾察觉。
小丫头满心都在卫玉身上,看到人影一晃,还以为是她,刚要叫玉哥哥,卫玉偏在车门口露面。
青青目瞪口呆,回头见身后已经无人,又转头看卫玉,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刚才……”
卫玉芒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跳下车。
小丫头很是机灵,又看看正缠着阿芒说话的老周,她吐了吐舌头,扶着卫玉向内去了。
老周看他们都进了门,才对阿芒说:“来来,把马儿拴在这里,待会儿我加点草料,”又叫阿芒进去吃茶。
里间,卫玉已经站在了堂中,阿芒去洗手,老周走到跟前先问:“怎么啦?”
卫玉说:“你悄悄去城门边儿上看看那里怎么样?”
老周看她脸色肃然,当下不问缘故,只应承道:“这就去。”回头又对小丫头说好好照看着。
青见老周着急出门,自己跑到卫玉跟前,到底好奇自己刚才见的那道影子。
卫玉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话,只是我现在忙。你去找阿芒说话,别叫他到这里来。”
青青小声说:“是不想让阿芒哥哥打搅么?”
卫玉点头:“去吧。也别告诉他……”
青青笑道:“知道啦。”
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小狗兴高采烈地在满地乱窜。
卫玉把花嘴抱起来,毛茸茸的狗儿在胸口动来动去,暖融融的。
卫玉平复了一下心绪,进门就见小九爷正在屋内站着,望着靠墙的那张床发呆。
看到卫玉进来,小九爷下意识站直了些,问道:“这里是……”
卫玉道:“这是我在京内的住处。”
“是你的房间?”他的眼里莫名地透出了几分亮光。
卫玉没有回答,见窗户半掩,才要过去关起来,小九却已经察觉她的意思,先一步将窗扇带了起来。
重又走到小九爷跟前,卫玉道:“你都伤到哪?让我看看。”
小九爷看她又问,退后两步:“说了没什么的,不要紧。”
卫玉早看出他的脸色不太对,当下哼道:“是吗?”
宿九曜最怕她这个样儿,小声道:“你别生气。我只是怕你担心。”
“要只是担心还罢了。”
宿九曜解开衣扣,将衣裳稍微向下撇落。
卫玉记得在靖王别院的时候。看到他手上有血,这会儿果然看见他肩头有一道伤痕,看着有些愈合了,但不知为何伤口还在沁着血,倒像是又绽裂了。
小九爷忐忑:“你看没有什么吧,我没有骗你。”
卫玉拧眉指了指他的衣裳:“继续脱。”
宿九曜先是一惊,讪讪道:“不必了吧?”
卫玉单手抱狗,抬手就要撕扯,小九爷想躲避,却忘了自己站在床边,身后已经靠到了床柱。
花嘴在卫玉怀中,见状还以为他们在玩闹,就也凑热闹地汪汪了两声。
“你躲什么?”卫玉皱眉。
宿九曜咬住唇:“你别……”
他原本苍白太甚的脸上,浮现一点很淡的粉色,看着倒是可爱可怜。
卫玉顾不上,只望着他身上,刚才被她乱拨,里衣便透了出来,可让卫玉吃惊的却是在里衣上那醒目的殷红,且不止一处。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抬眸瞪向小九爷:“这是什么?”
花嘴也跟着“汪”了声,仿佛是在跟着逼问,但看了眼小九爷,又赶紧把头藏进卫玉怀中。
小九爷的目光短暂的跟卫玉一碰,转向那享福的狗儿:“就是……旧伤而已,大概又裂开了。没什么。”
“你……”卫玉咬牙切齿,怀中的花嘴都感受到了气氛不对,开始嘤嘤地叫。
小九拗不过,褪下衫子。
卫玉目光所至,倒吸了一口冷气,复又窒息。
原来在他的胸腹之间,便又一道类似刺入伤的痕迹,腰间,背上,新的旧的,好几道伤口,一件白色里衣,血迹斑斑。
“你不要命了?”
卫玉气的手足发凉,不由大声呵斥。
才骂了声,就听见外头阿芒叫:“玉哥儿,你叫我吗?”
卫玉定神,平静地回答:“没,我在跟花嘴说话。”
花嘴正瑟瑟发抖,闻言小小地汪了声。
卫玉摸了摸小狗,举起在脸旁轻轻地蹭了蹭,小声安抚道:“不是说你。”
外头青青也赶紧说:“玉哥儿先歇息会儿吧,阿芒哥哥你不要吵他,赶紧回来喝茶。”
阿芒不疑有他,急忙去了。
外间悄无声息,屋内也无人说话。
卫玉又气又急,忧心如焚。而宿九曜望着卫玉温柔地低头蹭花嘴的样子,心中一阵恍惚。
他模模糊糊想起一些凌乱片段,是自己拥着一个人,也是这样仿佛耳鬓厮磨、极其亲昵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