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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益原本准备将篮子抛向张钦头的,但张钦最后一句,让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动作。

是啊,就算这篮子砸中了张钦,对他又有什么伤害?在外头,他这人重情重义又公私分明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自己除了浪费些食物,连多出口恶气都做不到。

「况且,这监牢毕竟是原御史监所改而成,哪怕护国公再三交待,可朝廷总不可能拿出许多美食来予坐监之人,否则岂不是鼓励人为非作歹么!所以这二十日里,贤弟受苦了,我都看出贤弟清减甚多,还是乘着热吃一些吧。」

张钦这番话让钱益心中无名火再起,不过他很快克制住,然后旁若无人地将食篮之中的食物取了出来。

「酒不错。」饮了一口酒之后,钱益缓缓说道。

他神态恢复从容,仿佛自己并不在监牢之中,而是在酒楼里一般。

「那是自然,这是来自波斯的三勒浆,所谓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传入咸阳,但若不是护国公重开西域,此酒在咸阳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钱益冷笑了一声,「劳民伤财,令青壮之士瘐死道中,穷兵黜武,使闺梦之人伏尸域外,所换者不过是一壶酒、一匹马和一声天朝上国,此岂仁君之所为?」

张钦目光猛然缩了一缩:「贤弟这样说来,我倒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也曾游历江南,朱门高户,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环佩之玉产于穷绝之渊;门庭之树,尚披锦而衣绣,堂阶之犬,且食糜而饮浆!江南岂无贫贱之民乎,彼辈朝出而暮归,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识肉味,五载未能新衣!为何奢者至此,为何贫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敛无度,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故此!」钱益反驳道。

「好吧,那愚兄问一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贫贱之民,便能得暖衣饱食么?」

钱益这一次稍稍停了会儿。

他虽然自有立场,但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赋税徭役,江南的穷人……依然会穷。

「虽不得暖衣饱食,但总会好过一些。」稍顿之后,钱益道。

「那为何不让那些朱门、世家,那些豪强、大户少兼併些土地,少徵收些田租,或者干脆些,让他们将自己家中囤积腐烂的谷物分与贫民食之?如此岂不更好过一些?」

钱益连连摇头:「此断断不可,富者殷富,一则是祖先庇佑,二则是勤俭持家,所积之粮,也是为备灾荒,岂可轻与卑贱?况且无功则不受禄,若因一时之仁,而行此荒谬之举,则贫贱之辈,皆成懒人矣。」

「以贤弟之言,这些富者于民何益,贫贱之辈为何不斩木揭竿,诛其族而夺其财,如此时蜀郡流民之所为?」

这一下钱益又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富者积善成德,平时修桥铺路,灾时赈危济难,乱则聚众自保,安则泽被四邻,如何于民无益?」

「那我们便将朝廷视为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积善成德,平时不仅修桥铺路,还兴修水利,灾时不仅赈危济难,还抚孤助残。乱则陈兵边境使外寇不得觊觎,安则开拓商道使四方财货流通!此等种种,为何你要说是劳民伤财、穷兵黩武?」

钱益眉头一皱,就想措辞反驳,可急切之间,他又觉得自己无从驳起。

「况且,我知道贤弟心思,无非就是觉得江南之民,不该为北地战事付出代价……我这边有一个故事,贤弟可想听一听?」

「请说。」

「曹猛死后,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一党家族尚安。曹猛婿杨夷有二子,一人九岁一人七岁,彼辈软禁于家中。后来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诛曹党,家有老僕冒险前来报信,夷之二子彼时正在下棋,闻讯既不惊慌亦不奔逃,九岁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时已迟。七岁子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家亡,古来如此。二子下完棋后揖别相约,若有来生,再为兄弟,然后从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贤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见,非贤弟见识不如此二童,实是贤弟器量修养不及此二童,而私心远胜此二童!」

「你!」钱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气。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怒:因为张钦的这个故事,可以说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为何要为嬴祝效力,为何要破坏赵和的新政?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员,为的是那些冠缨之家的利益么?

看起来是利他,实际上还是为己。

「张兄此来,便是欲折辱于我,令我服罪么?」良久之后,钱益又道。

「那倒不是,我此来一也是为自己的私心,给自己争些名气。二来将外边的事情告诉钱贤弟一声……钱贤弟放心,因为你已经招供,故此不会死罪。」

「我没招供!」钱益怒了。

「哦,但咸阳城中已经传遍了,你被推到井前,摸了摸井水之后,说了声『水太凉』,便将废帝嬴祝欲使你坏朝廷新政之事招了出来。受你牵连,此科参考学子之中,一共有十七人被捕,将会发往大宛军前效力……」

「你们这是……」钱益暴怒,不过旋即一声嘆息。

他在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还不是由着抓着他的人说么,而且对方接二连三下手,他的名声已坏,此际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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