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已经到了江岸了。」
僮子此时回头说道。
车上男子坐起身来,举目望了望眼前浩浩荡荡的大江,开口嘆道:「有人说长江是天险,亦有人说长江是一衣带水,依我之见,这长江既是天险,又是一衣带水。」
僮子知道自家主人偶尔会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语来,因此并未回应,但此时水荡之中几个正在垂钓的渔人,却有人抬起头来笑道:「为何既是天险,又是一衣带水?」
「说长江是天险的,乃是南方的正统帝,说长江是一衣带水的,乃是北方的护国公。」那牛车上的男子看了这些渔人一眼,微笑着道:「正统帝以长江为天险,不过是自壮胆色,以补大败之士气;护国公以长江为一衣带水,不过攻心之术,欲逼迫南方自降罢了。」
这牛车上人所说的乃是前几个月才在大江之上发生的一场大战。
这一场大战是以正称为正统帝的嬴祝誓师北伐开始,彼时由董伯予亲自起草的檄文之中,历数了北方护国公赵和的诸多罪行,声称将要水陆并进,讨伐不臣。而起在誓师次日,董伯予便亲督六万水陆之军,自汉江北进,于汉江之上击败护国公水师,突入襄阳平原,依水道劫掠割取襄阳平原的稻谷。
但在回师途中,却为曾灿以一万五千兵力阻住汉江口,从而全军尽墨,便是董伯予本人,也只是在少数兵员护卫之下,狼狈逃回九江郡。
这一战双方都达到了自己预想的目的:董伯予成功地破坏了江北的夏收,而曾灿则以江北的粮食为诱饵,摧毁了所谓正统帝苦心积攒两年才凑出来的精锐,特别是摧毁了此前在大江之上占据优势的江南水军。
也正是因此,在此战之后,曾灿替赵和发出檄文,先是斥责嬴祝与董伯予不恤民生,破坏夏收的罪行,然后又说江南数郡百姓尽在如此暴残民贼治下,让护国公心生怜惜,护国公不会因为「一衣带水」而弃此数郡之民不顾,即将挥师渡江,督促此数郡官吏民众,适时反正。而嬴祝、董伯予也做出回应,声称长江天堑,纂臣南来只会是自寻死路。
牛车上的男子看得明白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不过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太过从容,让钓鱼之人颇为好奇:「听先生之语,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呵呵,我一闲散农夫,你一垂钓渔者,这些军国大事与你我尽皆无关,不以为然又有何错?」牛车上的男子说到这,感慨地嘆了口气:「我不过是觉得,兴亡胜败,转头皆空,总归是百姓受苦……怜此世人,生民多艰!」
垂钓之人默然了一会儿,然后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早些天下太平,百姓总归能有几十年好些的日子。」
「欲早日太平,何其难也。内有割据,外有强敌,更有邪神作秽,护国公虽然一心为国,身边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短时间内,难现太平。」牛车上的男子长嘆了一声。
「护国公身边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垂钓之人讶然望了对方一眼:「我听闻护国公幕下将才如云,智士如雨,使一段实秀而河东安,使一萧由而河北平,其余独当一面之将,摧坚拔锐之勇,数不胜数。又连接二年,开科取士,天下俊彦,趋之若鹜……如何说护国公身边没有可用之人?」
牛车上人道:「萧由、段实秀确实难得大才,但护国公须此二人于中枢为臂膀,故此他们不日便会入咸阳;俞龙、戚虎、曾、解、李等,皆为将帅之才,可镇四方。但天下情形,如同一座摇摇欲坠之屋,护国公有栋樑之才,有檐檩之才,却仍不足用。四壁透风,八方窟窿,总不能一直用这栋樑檐檩前去塞阻,终究还是需要土石砖瓦。护国公以科举取人才,原本是高明之举,不过科举选取之士,还须磨砺,方可使用,此远水不解近渴……若护国公身畔再有一二苏秦、张仪之才,不须动用大军,便可安江南而平蜀地!」
垂钓之人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纵横家如今日子可不好过,苏秦、张仪之辈,无忠无信,翻云覆雨,只为一己之私,挑得天下动荡……」
赵和对纵横家确实是缺乏好感,在确定道统之时,他甚至未令纵横家为单独一家,而是将其精华打散,分入兵家、名家之中。故此纵横家在咸阳的护国公朝廷之中,若不改弦更张,几无出头之日。
牛车上人却笑了起来:「护国公虽不喜纵横之家,却未忽视纵横之策,纵横家不可复兴,纵横策却不可忽失。」
「难道先生便是纵横一脉?」钓鱼之人见此情形,忍不住问道。
「非也。」
「那先生为何替纵横家张目?」
「我只论道理,不看派别,况且如今哪里还有诸子百家,如今唯有道统一派。」牛车上人道。
钓鱼之人正待再说话,却听到那驾牛车的僮子开口道:「先生,来了。」
钓鱼之人举目望去,只见大江之上,一叶轻舟,破浪而来,正在缓缓靠近北岸。
自从两个多月前开始的大战之后,这长江南北,水道隔绝,便是渔船出水,也不敢离岸太远,以免为敌对双方的水师所拘捕。如今这一叶轻舟,却渡江而来,钓鱼之人微微一愣,然后便皱起了眉头。
牛车上之人此时下了车,向僮子挥了挥手,那僮子便驾着牛车离开了。而牛车上人则缓步来到江畔沙滩之上,羽扇轻摇,看着那叶轻舟不断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