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吉拉着赵和往里走,口中说道:「莽山贼背后,其实是有咸阳城中的大人物,而这些人家,多在上林苑中有自己的庄园,若是乱了这条官道,各家庄园里的物产如何送入咸阳城?所以阿和你就一万个放心,这里,莽山贼不会动。」
赵和倒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名堂。
他们进了驿亭,这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后院给往来的官府人家住宿,他们只能在前院,而且正房已经有几人在那里烤火,于是便只能选了靠东的厢房。
驿卒上来奉上木炭,先到的正房几人围着火堆,被烟燻得眼睛直眯,见此情形骂了两声「狗眼瞧人低」,驿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回头道:「若是几位也出手大方些,我们自然将几位同样当大爷伺候,无烟的炭管够!」
赵吉看到这几人都是昂藏大汉,笑着拱手:「几位若是不弃,可以来我这边一起烤火,免得那边烟燻得厉害。」
那几人似乎有些意动,可是为首的一人低声说了句,他们便又停住,只是向这边道了声谢。
「有些不对啊。」赵和低声道。
「当然不对,你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刀剑,不是装饰用,而是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第一时间便能拔出刀剑。」赵吉在外「混」的经验比赵和足,小声对赵和解释道:「他们即便不是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也是那些行走天下的武夫游侠,所以我有意和他们结交,这等人最是轻生重诺。」
他说完之后,吩咐随从去自家的马车上取来酒食,先给那边送了一坛酒过去,那边顿时欢声一片,几个大汉纷纷起身出门,向他这里拱手致谢,便是为首的那人,此刻也只是嘆气,无法喝止自己的同伴。
没有一会儿,那边就划拳喝酒,热闹起来了。
赵吉是个不安坐的性子,起身往那边去看,他的随从自然也跟上,反而是这边,只剩余赵和一人。
赵和不是很想凑这个热闹,他心底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不一会儿,赵吉又让驿卒将那边的火堆也换成木炭,那边的几个大汉更是欢喜,已经和赵吉称兄道弟,也不经意中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来自于齐郡的游侠,来咸阳这边寻找有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赵和对此不以为然,齐郡到咸阳,此处可不是必经之路,他们倒是绕了个好大的弯子。
「这伙齐地的胯子,在这呆了好些时日了。」驿卒来为赵和添炭时,忍不住嘀咕道:「他们说要去咸阳寻个出路,可在这呆了十几二十日也没见着离开,哪里寻得着出路?」
赵和笑着向驿卒道谢,驿卒见他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再多话。
雪越来越大,并无停下的迹象,赵和有些无聊,便翻出了一本书看着解闷。正此之间,听到外头有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相约同行。君来迟迟,我心忧伤。天地茫茫,何为乐乡……」
随着这声音,门被打开,一僕从牵着驴进来,驴上乘着一位白衣男子,身着鹤敞,头扎青巾,皮肤白皙,约是三十岁左右,微微有须,看上去极是潇洒,宛若神仙中人。
他入院之后下了驴,转目看了看,没有往正堂去,而是来到赵和这一边,先是弯腰拱手行礼:「终南隐者途经此处,为避雪而入内,不知兄台是否允我借地避雪?」
赵和起身还礼:「这是驿亭,只要驿丞许可,人人皆可来此避雪。」
「虽是如此,总归有个先来后到。」那人见得到许可,欣然坐下,再见赵和身前烫着酒,嗅到酒香之气,不由又是一笑:「闻这香气,应该是咸阳东市茅家酒肆的茅玉,已有三年未曾饮过茅玉酒了,有些馋得紧,兄台……」
赵和见这人极为大方,就算是讨酒喝,也显得极为磊落,对这人不由心生好感。不待对方说完,便又招呼驿卒,洗了一只干净的酒碗,再添了副筷子,请对方共饮。
这个自称终南隐者的男子先是一口干了一碗茅玉酒,又倒了第二碗细细品味,当赵和劝他吃些肉菜时,他却委婉谢绝:「三年起我开始茹素,便不再进荦腥,兄台自便即可。」
「隐者高姓大名?」赵和问道。
「既是隐者,哪有什么姓名,姓名早已忘了。」那男子一笑,然后又看到赵和手中的书:「皇甫铮的《夜中鬼话》?兄台雅兴,这本书虽是说鬼,看的却是世态人心。」
赵和愣了一下,他虽然困在铜宫,但身边几位老人都是博闻强记的大学者,给他开了不少书单,让他有朝一日获得自由时可以看看。当初那位老先生将《夜中鬼话》推荐给他时,曾说此书「借鬼喻人,说的是鬼话,写的却是世态人心」,与这位终南隐者的评论倒是如出一辙。
「先生如何看《大秦西行记》?」赵和忍不住问道。
「张简此书,凿通西域,自此中土往西,道虽万里而风俗俱知矣。不过可惜,张简抵达赤海之后,被土人所阻隔,未能继续西行,因此只能说功毕其半。」这《大秦西行记》明明是本非常冷门的笔记,可终南隐者也是信手拈来,点评得极为到位。
「那《海上浮生录》呢?」赵和又问道。
「烈武帝初年,李环为军中司帐,参与西征之战,不过他不幸被俘,辗转至红海之南的密思儿,在密思儿呆了十年,终获自由,他乘商船往东,先至天方,然后至波斯,再转船到天竺,又从天竺换船,折向东南,过兰芳峡,抵达占城,再乘商船至齐郡莱州,海上前后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渡尽劫波,他所着《海上浮生录》,虽然辞藻稍欠,但可见海员水手勇魄气量。愚士以为其所言荒诞,又提及海商巨富,蛊惑人心忘本而逐利,所以纳入朝堂禁书。我对这愚士之论,只有一句可回:夏虫不可语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