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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台上的零钱你去用了吧。”陆怀抻着懒腰,嘴里尤为不解地喃喃道:“不懂大清老早的开什么会,又不上课,不能放到下午让人好好睡个懒觉吗?”
李玉娴倒是没什么怨言,一双清明的眸子俨然早已从梦乡脱离出来的模样,穿着打扮也都细致井然,明显态度很认真。
她边捏起首饰盒里的耳坠戴上边问:“那你呢,早上吃什么?需要我为你去买些糕头点心回来么?”
“不用了,我想赖会儿,昨天的剩菜还有不少,晚点起来热热就当早午饭吃了......”陆怀揉了揉眼:“你呢,回来吃么,不会郭老板大气,到时候开完会直接就带你们去吃开工宴了吧?”
“她不曾说有这档子节目,想是不会的。”
“啧,小气,那你到时候回来跟我一起吃剩菜吧哈哈。”
“嗯。”李玉娴串掇好了首饰,从床尾回来,俯身亲了亲陆怀的脸:“我去了。”
“去吧。”陆怀又打了个哈欠,:“带个本儿笔儿什么的,装装样子。”活脱脱一老油条。
“晓得了。”
披上外衣下楼,听话拿了长台上的零钱。一共三四个硬币,是昨天陆怀去菜市场找回来的,差不多能买一个荤包子一个素包子,或者买套饼子油条,换花样吃吃好了。
心里这般琢磨着,脚下不停,去寻来假期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几要落灰的通勤帆布袋,将簿子和笔归整装好。
刚要出门,目光又落到了台上的梅花蓝,想了想,从篮中抽出一枝来,找来剪刀折去根部,而后用梅花枝替了发中已然簪好的木簪,直将头发重新一丝不苟地挽好,这才满意地出门去。
江南的晨冬多雾,虽说这些雾大多坚持不到太阳出来就散去,但总能给清晨的低温多叠加几层沁人心脾的buff,李玉娴呼叹一口白气,捂了捂耳朵回身将院门拉拢关上,可将要转身离去之时,注意到不远处尽是嘈杂之声,这下不由好奇,循声望去。
沿院墙往东,尽头之处有不少人围聚在一起,那正是隔壁秦家门口的那片空地,李玉娴眼尖,稍一留神就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不少都是邻里的阿爹阿婆,有交头接耳的,有扼腕叹息的。
李玉娴不是好事之人,对看闹热之事大都无甚兴趣,但这会儿心间却倏然涌出了些许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一瞬,还是往那边去了,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人还未走进,就有人先看到了她,拍着两股,跺脚就叫:“哎呀!小李啊!”
李玉娴一愣,定睛一看,辨出那叫她的人正是之前总在陆怀这里做帮工的张阿婆,她忙上前去叫应:“张阿婆......”
照理是年后初见,该当打个招呼,说声新年好的。可见此情此景,虽不知是怎么个事,李玉娴却已经心砰砰直跳,只等着看张阿婆要跟自己说什么事。
“哎呀,你快去,你快去叫怀怀来吧!”张阿婆面露急色,一瞬将她拉扯来,一瞬又将她推开去,弄得李玉娴都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更不明白她话是什么个意思,怎么就要叫陆怀了,跟陆怀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
心下闪过一个念头,李玉娴眼皮剧跳,急急闯进人群中,拨开最前面围着的人,就见到中间有张摊着的白布,布下面俨然躺着个人,那人全身都被遮着,周身的地都被濡湿成了深色。
“是秦......”
还未问出口的话,立时就被淹没在周身的议论声之中,而她想要知道的答案,也在这七嘴八舌间得到了。
猜想得到证实,没有奇迹发生。
地上躺着的,正是秦阿爹,那个昨天还与她们其乐融融同桌用饭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此刻孤零零躺在冰冷的路上再无声息了。
李玉娴霎时腿都软了下来,心头如遭重击,眼泪夺眶。
“欸欸,搀住!”身旁的有人发觉李玉娴不对,急忙喊着拉住了摇摇欲坠的李玉娴:“哎呀!小姑娘就不要看了!”
“没事,我没事......”李玉娴堪堪稳住了身子。
张阿婆搀住了李玉娴,自己也忍不住哽咽:“已经打电话给他儿子了,人在过来了......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有人看到的,在东塘那边桥底下捞起来的......”
李玉娴依旧止不住的耳鸣,整个人的魂灵如同被抛出去了一般,总有一种天旋地转的不真切感,混杂着恐惧、忧愁、无措......不敢直视、不敢相信,更不知道怎么回去将这件事告诉陆怀。
她尚且都无法接受,陆怀又怎么接受得了呢?
“你要不要......”估计张阿婆也有些为难,总在陆怀那里帮工,又是看着陆怀长大的邻舍,怎么会不知道陆怀与秦家老两口的关系有多好,之前许芝宁走的时候小娘鱼就伤心地不得了,但那不管怎么说许芝宁是生老病死无可奈何,而秦百川这情况......多少让人更无法接受。
“我晓得,我去同她讲。”李玉娴顾不得揩掉眼泪,拍了拍阿婆勾着自己的手:“阿婆......你也不要......”安慰的话实在无力去说了。
好在张阿婆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将她送出了人群:“去吧、去吧......”
去吧......
原来苍白的话,一样能携起千斤重的使命。
李玉娴捂着眼睛,背靠在被她阖拢的院门上,紧攥自己的衣领口,忍不住大口地喘息。
如果能脑子一片空白就好了,像是保护机制一样,在预料到身心即将受到重创以先,开启屏蔽,隔绝知觉。但并没有,李玉娴很清醒,清醒到脑海里已经预演了陆怀知道这件事后的各种情境与情绪,预料到了她会如何痛苦,如何难过,如何......自责。
是啊,她怎么会忘呢,忘了就在两月前,阿婆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猝然离她而去的,她急哭、哀恸、脆弱......那般失心模样谁看了都于心不忍,又何况自己呢。
“欸?你怎么回来了?”尚且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听见开门声还被小小得吓了一跳,她将手里的手机丢在枕头边,望着门口回来的人问:“会不开了啊?还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李玉娴:“......”
“怎么了呀?杵那儿不说话,怪吓人的。”陆怀撑起半边身子,顺带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产生幻觉了。
“你起来罢。”李玉娴深吸一口气,近前来。
“怎么啦?”陆怀仍觉不解,但看到李玉娴走近后那通红的眼眶和鼻子时,心里一个咯噔,急急起身:“怎么哭了呀?谁欺负你了?”她也顾不得做什么猜想,只是看到李玉娴如此委屈受伤的神情时,第一反应跪坐着张开了手臂,要将人抱进怀里。
可偏偏是这样的举动,更让李玉娴心痛到无以复加,刚鼓起的勇气顿时溃不成军,泣声不止。
陆怀:“......”
太少见了。
太少见了。
李玉娴很少这么哭的,至少她从来没有为过外面那些人那些事这么哭过。
“发生......什么......”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测,却又心存侥幸来问:“是阿爹怎么了吗?”
“嗯。”
陆怀涩然:“病了?还是摔了?”
说完,气息再也稳不住了:“有没有送医院了?”
“阿爹走了。”
“......”
“怎么可能呢!”怀里骤然一空,李玉娴心顿时发了怵。
“陆怀!”见那人穿着单薄睡衣下床,赤脚就要往外跑,李玉娴连忙拦腰将她搂住,定声喊住她,但在听到那人极度压抑的哭后软下声来:“乖,先穿衣服。”
“不可能的,昨天还好好的呢,不可能的,昨天还有说有笑呢!”陆怀明显已经烦乱哀恸到了极致,光着脚跳到这处跳到那处,嘴里急急地重复着话,将昨晚叠好的衣物翻得一团糟却不知道穿到自己身上。
李玉娴忍着情绪,捡起地上的毛衣,将人抓过来按坐在床上,替她将衣服套到身上。
她昂起头,已经满面泪水,问:“是不是昨天让他喝多了啊?还是、还是.....”
那痛苦的神情映在眼里,让李玉娴几乎不敢看她。
“是落了水.....”
“落水?”陆怀边哭边胡乱套着衣服:“跌了?跌了怎么没人救呢!”
“......”李玉娴也不知道怎么去回应陆怀,只将已经淌到唇边的泪水抿了抿,转而俯身将地上的陆怀的裤子捡起来抖了抖,蹲下承到陆怀脚边。
——
世界所承载的万象,往往由一个、一个、无数个普通人撑起,世世代代的传承与演化将这个普通人的世界编织成了一张极具韧性的网,好似永远都不会坏,好似永远都有后来......
但事实是,更多时候普通人的生活都脆弱得像是一面湖,只需一点风吹石滚,就能卷起怎么都抚不平的涟漪,这种涟漪在外人眼中总是无关痛痒的,好似只要时间这一味良药,一切终将回归平静。然而只有那片湖本身明白,石沉湖底从不意味着石头消失,而是意味着最终只有湖在忍受与石头永恒相伴的隐痛。
父亲走的时候,她还小;爷爷走的时候,她已然明白死亡的意义;
母亲走的时候,她也不大;奶奶走的时候,她已经几近麻木......
绝大多数时候,陆怀只能选择忘记,选择往前看,刻意地去发现人生美好的东西,刻意地展现自己的坚强,将所有的生存意志依附在其上。但每次梦回,她都会被一遍遍惊醒,一遍遍刺痛,而那些所谓的坚强都会在引子被抛出的那一刻瞬间点燃、炸得分崩离析。
秦祈是一个引子。
许芝宁是一个引子。
秦百川是一个引子。
一个引子没了,她会抓住下一个引子,那如果所有的引子都消耗殆尽了呢?
“警察医院那边都已经确定了,阿爹是自己......家里也发现了阿爹留下的遗书。”李玉娴将煮好的粥放在陆怀面前,粥面上被精心撒了一撮细酥的肉松,是她从小吃到大的那个牌子,上一罐已经吃完了,但因为过年的剩菜实在不少,就想等着剩菜消耗完了再去买的。
但现在,李玉娴为她买来了。
“我喂你?”
陆怀红着眼,不说话,也不接勺。
李玉娴浅勉强撑起精神,刮了一口面上凉好的粥,再配了点肉松,喂到陆怀嘴边:“吃点罢,你一夜不睡,合该吃点东西补充补充体力,不然到时候都没有力气送阿爹了。”
陆怀咬唇,从李玉娴手里接过了勺子,乖乖自己吃了起来。
“要吃点别的么,榨菜?腐乳?我给你拿?”
陆怀仍旧不说话,埋头专注吃着粥。
李玉娴的眼眶红了红,背过身去消化了心里的难过,然后自己也盛了碗粥,坐在陆怀身边吃。
“那天晚上......”吃到一半,陆怀突然开口。
李玉娴看她:“嗯?”
“我看到他在写......”说着,豆大的泪珠又滚落下来,掉进碗里:“他不让我看,他说......是给他老朋友写的信......我信了......但,但要是我当时再坚持看一眼,是不是就......”
陆怀不恨别的,她只恨自己,明明有那么多的迹象,有那么多不同与往常的话,甚至她都已经有所察觉了,但凡她多留意一下,或是多关心一下,是不是阿爹就不会走了。
“这不是你的错啊......”看她这样,李玉娴心疼的要命,而同样的话,她也早已不止说过十遍了,昨夜陆怀一夜睡不着,自己也陪着她一夜睡不着,每每她要自责,自己都是这么安慰。
然而收效甚微。
甚至陆怀的自责从来不只阿爹一人身上,她的自责早就已经刻进了骨子里,连带着孩童时期、少女时期一并所有的苦痛,仿佛卷土重来般,不断谴责着她的内心。
奶奶、妈妈、爷爷、爸爸、外公外婆......有不少人说,是她身上带煞,是她命里克亲,才会让与她产生联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她不想相信的,接受了那么多新式教育和科学思想,迷信与谣言她一概不信。
可无可否认,这些东西以后潜移默化深植在她的意识里,让她不堪重负。
“可是......为什......”陆怀抿紧了唇,说不上话来。
李玉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