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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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是送了,但陆怀心里还有一件事没落定,那就是李玉娴的生日。

按时历,李玉娴真正的生日是大年初五,然而大年初五这个日程很尴尬,民宿还有住客没退房,家中上下杂务颇多,她们的私人时间基本得到夜里,而从年前就开始张罗的生日礼物偏偏还迟到了一天......方方面面都限制了她想给李玉娴正经个过生日的想法。

至于李玉娴呢,她好像也混不在乎这个生日不生日的事,又或是自己没有提她也就权当忘了,反正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李玉娴都不可能是那种会特意来讨的性子,就连收到古琴,都没有提问一嘴是不是生日礼物......

所以,陆怀想得是,这个生日索性在元宵补办一下,不仅是庆生,更是庆祝李玉娴去年这个时候在这个世界的新生,双重意义,双倍喜乐。

订蛋糕、写菜单、备礼物......陆怀自顾自偷偷做着打算和准备,等所有环节都想完了,才兴冲冲去‘通知’寿星本人,元宵过生日的事。

“生辰?”李玉娴眉梢一挑面露讶异之色,手中的抹布停了下来:“我都忘了......况且我已然收了贵重礼物,就不必再破费办生辰了罢。”

不出所料,这家伙是压根儿没想起自己生日这事啊。

“礼物归礼物嘛,你跟着我忙了一个年头,生日都在帮我干活,我心里过意不去嘛!”陆怀背着手,凑在李玉娴身旁讨娇道。

李玉娴停下手中的活,心下一忖,后道:“去年你的生辰未曾办,甚至连提都未曾提,我以为你是不办的,如何到了我这里就要办了?若你要替我补办,是不是我也该给你补办一个......”

她垂眸轻叹,神情之间甚至露出了几分自责来:“甚至......我都未曾记住你的生辰,更是连个礼物都没预备......”

没成想李玉娴竟然想到的是这回事,陆怀忙摆手:“哎!不用给我补,我本来就不过生日的,生日对我来说就跟平常日子差不多......但你这次的生日意义很重大,不只是给你补办,还是为你庆祝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周年纪念日,双重的生日欸,还有还有,还有第三重意义呢,我想好了,元宵那天我想请阿爹来吃饭,除夕没有一起吃团圆饭,元宵总得吃吧?”

李玉娴:“......”

“一举三得,一顿饭全解决,我聪明不聪明?”陆怀骄傲地拍了拍胸脯,一副等夸的表情。

李玉娴将手中的抹布丢进一旁的水盆里:“你最是聪明,那你......生辰是什么时候,七月?对不住,我先前瞧过你的身份证,却没仔细记住日子......”

“七月十四,哎,干嘛这个表情,委屈得跟林妹妹一样啦。”陆怀上手勾住了李玉娴的腰,拍拍她:“我真不要紧,我经常自己都不记得生日的,有时候生日都过去好几天了才回过味来发现自己老一岁。”

李玉娴低头瞧着那挂在自己腰间的人:“就只.......记得老一岁?”

“对啊,不到生日,实岁就可以小两岁,像我这种生日在小月份的,过了年还有一段缓冲时间呢,就比方说,不到今年生日,我还是28岁,过了生日就是十足29岁,但论虚岁,我已经30啦......你们古时不是也有这样的说法?”

“有的。”李玉娴抿唇笑了:“虚岁周岁的说法。”

“对呀。”

“总听你说老一岁老一岁的,难不成,你......也怕老的?”话题引到了这上面,李玉娴饶有兴趣地瞧着陆怀。

这个人啊,嘴上说着虚岁要30了,神态里却瞧着还似少女,爱笑爱嗔爱撒娇。

陆怀挂在脸上的笑意顿了顿,从李玉娴身上下来后单膝跪在长凳上,从四方桌上的花生盘里捻了一颗花生拨开,反问:“你怕吗?”

“我?”

“嗯。”

李玉娴失笑:“明明是我先问你的,怎的又给我还回来了。”

“嘿嘿,问人姓名先自报家门,你先说我再说。”

李玉娴唇角轻撇,想了想:“嗯......我不晓得我怕不怕。”

“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敢想。”李玉娴歪头望着房梁,笑道:“说来......我总觉得自己可能会在二十余岁的年纪,死在某个......未醒的黎明......因而也没有去想老了以后。”

陆怀:“......”

“但一晃也蹉跎了这么些年岁,倒也没有什么事再值得死去活来的。”李玉娴指了指陆怀手里剥好了却忘了吃的花生米。

“你......一直都活得很痛苦是么?”陆怀将之间的花生搓去外皮,喂到李玉娴嘴里。

李玉娴含住花生,边咀嚼边道:“或许与那些食不果腹、饱受苦待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算不得痛苦,只是倍感虚无,像是金丝雀般,寻不到此生的意义在何处。”

她定定地看向桌上的某处,如同呓语般,将这些过往的记忆重新从内心的某处拿取出来:“无足轻重,无人在意。”

陆怀:“在那么大的一个家族里也......”

陆怀一直都觉得李玉娴在家里应该还是挺受宠爱的,在她所讲的故事里,不难感受到外祖母很钟爱她,本家父亲虽迂腐严厉,但在吃穿用度上也对她有求必应,让她读书写字,培养她琴棋书画,家中兄弟姊妹也算和睦,后生的侄甥恭敬相亲......

“每个人都每个人的路,唯独我踽踽独行,闲下来时,便是圣贤书相伴,琴棋书相陪,亦觉寂寞。”李玉娴诚实道:“这些心事,大多是无人可诉的。”

陆怀:“确实......”

所以最开始遇见的李玉娴是那样的吧。

陆怀又回想起初见李玉娴时的场景,那个孤身立于寒雪之中的女人,好似迷路失语的独羊,骄傲且易碎。

你以为她只是因为找不到家了,以为她只是身处异世间而迷茫了,但其实她早就已经迷失了,在圈中或不在圈中,都不甚重要了。

“是以来到这里,心中难免矛盾,一则觉得这是机缘,既然上天给予此番际遇,该当好好把握,重新开始;二则又难免惧怕,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极度惶惑时,不由又想起在家时的种种......”李玉娴偷偷撇开陆怀一眼,心有戚戚蔫:“竟也会不争气地想,若是还在家中,也不必经受这些。”

陆怀:“......”

“你别急,这只是最开始来时的我,现在我早已不想这些了!”李玉娴看陆怀嘴角一瘪,好似不大高兴,就急忙补救:“与你在一起愈久,我愈加肯定前者所想,你便是我的机缘,是我的际遇,在你身边,我寻到了此生更多的意义。”

陆怀轻咳一声,拨了拨鬓发,故作轻松:“你要是想回家,说明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把你养好,所以你才不想跟我在一起。”

“你养得好,养得我乐不思蜀了。”李玉娴用肩拱了拱陆怀,讨她开心道:“好了,我说完了,该你说了吧?”

“说什么?”陆怀眨了眨眼。

“坏!”李玉娴知道她又在装了,娇嗔地瞪了她一眼:“明明是我问你在先,结果你将我的心里话骗出来之后,自己就逃跑了,哪有你这般欺负人的?就仗我宠你罢!”

“哈哈哈哈。”被骂了个正着的人有恃无恐,甚至还敢笑出声。

“你说是不说?不说以后就再也不陪你玩这种你先我后的游戏了!”李玉娴佯怒啐道。

“好嘛,我说。”陆怀举手投降。

“等会儿,等我先去洗个手。”李玉娴搬起桌边盛着脏水的脸盆,看来这架势是要等收拾好了,细细聊了。

陆怀撇了撇嘴,径自先坐了下来,抽了张纸巾垫在桌上,剥了花生吃。

“好了,你说罢。”收整完毕,李玉娴回来了,手里还抓了两只苹果一把水果刀,坐下道。

“噢。”陆怀将剥好的花生交到李玉娴手里,直入主题,坦言道:“我很怕老......”

李玉娴静静望着她。

“其实你刚刚说的那些,我特别感同身受。”陆怀敛起面上的轻松,转而神情寞落下去:“因为......”

“我没有家人嘛。”

曾经在心间滚过无数次的事实,再在一个可以托付倾诉的人面前说出时,委屈说来就来,即便上一秒还在故作轻松,即便想要去笑着说出来,以示自己早已从那段苦痛的人生阶段中脱离出来。

李玉娴:“......”

“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无趣的人,既不喜欢向外去寻求一些刺激,内心也没有特别要追求的梦想,孑然一身,只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守着身边几个仅剩的人,安稳度日。”

“小的时候,我一直想不明白,心里一直藏着很深很深的怨恨,怨老天爷为什么创造了人,又要创造那么多的苦难,为什么要给予,然后不断夺去,让人经历那些生离与死别......”

陆怀沉默须臾,继续道:“所以可能在我心里,我一直都很抗拒,抗拒得到,也抗拒失去,简单地想着要是一个人,那就不用怕了,因为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但其实没有用的,还是会怕的,曾经有段时间我总是焦虑,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我没有力气干活了,我连为自己做口饭吃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办呢?现在买养老保险吗?以后去敬老院吗?被欺负了怎么办?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才二十几岁,就每天想着五六十年以后的事啦......”

“而且我身边有很多老人嘛,见得多了,所以大抵清楚人老了之后会怎么样,身体的机能下降,耳朵听不清了,眼睛看不见了,越到了要倚仗子女的时候,子女就消失了,七老八十岁了都还停不下来,要出来做工赚钱......其实他们不缺钱的,他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大多都很勤劳,只要不是存折被孩子掌控,年老靠着养老金省吃俭用也不会穷困潦倒......但他们不少只要身体还干得动就还愿意干活,我就问他们为什么,有的是说,还是怕没钱,怕了一辈子没钱,老来有钱了还是怕,还怕子女没钱,伸手跟自己要的时候给不出来,就显得自己没用;还有的说,干了一辈子活,停不下来了,停下来了反而脑子会坏,要变老年痴呆,还不如出来干干活见见人,跟老姊妹说说话,不会无聊......”

不与陆怀深交的人,或许更容易接触到她灵巧活力的一面,每天都和和乐乐与邻为善,传统意义上的乖巧懂事让她很有老人缘,而青春靓丽的外表与温柔灵动的心也能拉住不少年轻的回头客。

有些人可能会知道更多一些,知道她过往身世与经历,则又将她的乐天与坚强联系起来,比之喜爱,又多一分怜爱之意。

但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晓得她内心那些不示于外人的孤寂与苦毒。

她不擅于也不爱展现真实的自己,这一点,李玉娴很有体悟。

“现在还会想这些吗?”李玉娴伸手摸了摸陆怀额际,指尖徘徊,抹到她的眼角,那处已然有了湿意。

“会。”

李玉娴眸光黯了黯。

“但不会想那么多了。”陆怀捉住了李玉娴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摩挲:“不想我老了怎么办,想我们老了怎么办......”

“还会害怕么?”

“也会......”陆怀舒叹一口气,似是很努力才问出这样真挚的问题:“我问你哦,如果总有一个人要先走,那后走的人怎么办?比方说等我老了,有一天先你一步走了,你会怎么样?”

李玉娴:“.......”

陆怀:“就像现在阿爹一样,他已经算是很幸运啦,和阿婆相守到耄耋之年,但到最后还是会天人相隔,还是要一个人去面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会不会依旧很孤单呢?”

“人赤条条得来,最终都要孤零零得归,即便有人可以陪到最后一刻,但死这件事只有自己一个人去承受。”

李玉娴说出的话格外理性,但是是对的。

陆怀抿了抿唇,同意点头。

“但我希望我能陪在我所爱之人的身边,一直陪她走到再也无法向前走一步的那一刻。”李玉娴柔声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走在你的后头,让你不必承受一个人的孤苦。”

陆怀喉口有些发紧:“那你呢?”

“我?我就跟阿爹这样啊,继续好好过日子,吃吃饭,散散步,想想你,等哪天过不下去了,就来找你。”大抵知道陆怀担心什么,李玉娴就捡着她爱听的说,将脸贴到她脸上:“就是得劳你奈何桥等等我,别走太快了,免得我到时腿脚不便,拄着拐都追不上你。”

陆怀蓦地破涕为笑:“尽搞封建迷信!”

“平日你说我也就罢了,但今日我必须要为封建迷信说一句。”李玉娴正色道。

“嗯?”

“若是封建迷信能让活人有点盼头,那也不失为好的封建迷信。”

陆怀望着李玉娴静静想了会儿,继而伏在桌上,轻轻应了声:“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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